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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浮末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三章(一)渡过鸭绿江
2023-05-06

    沈庄大捷的时候,沈惟敬是三十四岁,正当壮年。他大约是在将近四十岁的时候离开家乡平湖,开始漫长而坎坷的游荡生涯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大明朝两京、十三行省的半数。六十九岁的时候,他携妻来到北京,并在铸锅巷赁了一所小小的宅院,打算就此安居下来。

    包括沈惟敬本人在内,谁都料想不到,这个嘉兴“无赖”竟然会以七十岁高龄穿上大红袍服,当上神机三营的游击将军,并被兵部尚书石星赋予了入朝与日军接洽的重任。

    神机营是太祖洪武皇帝在开国之初就设置的重要军事机构,主要装备火药武器,与五军营、三千营并称为“京师三大营”,担负首都的卫戍重任。到了嘉靖二十九年,重新整理京营,在神机营下分列了十营——一营、二营、六营为战兵,三营、四营、七营为车兵、五营、八营、九营和十营为城守——分别由副将、练勇参将、游击将军或佐击将军担任主将。沈惟敬担任三营的主将游击将军,如果是正式职务,那么他的主要职责就是管理和指挥可移动重火器(火炮、火箭战车等等),相当于现在某炮兵军的军长。

    当然,石星在朝堂上为沈惟敬请下来的这个神机三营游击将军,实际上只是虚衔而已,沈惟敬真正能够管理和调动的没有一辆火器战车、一门火炮,甚至没有一名士兵,而只有新受封指挥职衔的家人沈嘉旺,以及随从的二十多个佣人而已。

    万历二十年的八月份,沈惟敬就带着上述这二十多人,骑马从东直门离开了北京城,随即经通州、香河、宝坻、滦州、昌黎等州县,五日后踏出山海关,直奔鸭绿江而去。

    石星公务繁忙,加上身份地位也高,他并没有去送沈惟敬,只是关照袁同:“代我送沈翁一程。”袁同和沈惟敬的续妻陈氏一直送到东直门外,齐声颂祷,盼望沈惟敬一路平安,并且顺利完成朝廷所交付的使命。

    沈惟敬虽然年已七旬,精神却很矍铄,身体也仍然强壮,本就相貌堂堂,如今再戴上展角乌纱,穿上盘领绣着虎豹补子的绯色公服,腰束金带,足登皂靴,跨着高头大马,就更加显得威风凛凛,使袁同不敢仰视。沈惟敬首先向袁同致意:“此去必不负大司马所托。”然后关照妻子陈氏:“汝在家中安心等待,迟则一季,快则月余,我必凯旋而归。”说这话的时候,他特意向妻子露出会心的微笑。

    ——因为他和陈氏之间,有过一个特殊的约定。

    沈惟敬在平湖老家本有发妻,可惜并无所出就去世了。年近四旬的时候,他丧失了在家族中的“本业”,开始四处游逛生事的“无赖”生涯,某次跑去扬州,在风月场中辗转,迷恋上了一名雏妓,竟然倾尽行囊为她赎身,想要续弦。当然,对于平湖沈氏这种大家族来说,是不会允许一个妓女进门的——即便沈惟敬只是无关痛痒的小宗子弟——所以沈惟敬一怒之下,干脆脱离家族,带着这名妓女开始了更广阔的游历生涯。

    这名妓女,就是他如今的夫人陈氏,小字淡如,从扬州开始跟随着沈惟敬,整整三十六年,也已经年过五旬了。

    叶落归根是那时候几乎每个人的期盼,沈惟敬和陈淡如也不例外。沈惟敬总想可以回去平湖老家安度晚年,陈淡如也希望能够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重温江南美景。本来对于他们来说,那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但随着沈惟敬被石星看中,梦想的实现似乎不再如同水中泡影一般,而变得触手可及了。

    官诰下达以后,沈惟敬高高供起,领着陈淡如反复磕头。然后他对陈淡如说:“且待与日人议和之事完毕,咱们就可以回乡去了。”

    游击将军并无明确的品级,但终究算是高级军官,就连官服也是大红色的,补子也是虎豹纹的——按照明制,一到四品的官员服绯,三品和四品的武官绣虎豹补——也就是说,倘若不出意外,沈惟敬肯定能以四品以上的品衔告老致仕。他在朝中军中都并无根基,只是临时被委派了赴日议和的重任而已,再加上年已七旬,定然日军一退,便可衣锦荣归。

    平湖沈氏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出过四品以上的高官,而等到沈惟敬穿着大红补服回乡的时候,沈氏一门还敢拒绝他认祖归宗吗?敢于不承认陈淡如的夫人身份吗?

    当然更重要的是,倘若真能在谈判桌上以日军退兵为条件,促使朝廷答应丰臣秀吉的封贡请求,也就等于实际上开放了一半的禁海令,平湖沈氏可以重操海外贸易的旧业,家族得以振兴。如此一来,沈惟敬无疑就是沈氏一门的大功臣,他在家族中的声望地位,甚至可能超越现在的长老、其堂弟沈惟锜,对于他的要求,沈惟锜又岂敢拒绝?

    因此沈惟敬向陈淡如承诺,一定会带她回去平湖老家,并且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沈夫人身份。甚至于,他们还可以向家族提出要求,过继一名子侄来继承家业,从此不必再担忧老去无人侍奉,死后无人送葬。

    沈惟敬一生无儿无女,原配妻子没能生产,陈淡如也没能生产——他经常暗中感叹:“莫非是我少年时与倭寇交通,上天降下的惩罚么?”不过说也奇怪,汪直有儿子,陈东有儿子,很多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倭寇也都号称自己在日本国内留有儿女,为何上天唯独要惩罚他沈惟敬呢?

    如今看起来,上天待他还是不薄的,七旬拜将,可比兴周之姜太公。原来古书所言不差——“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就是他沈惟敬大展宏图的机会到了。


    在渡过鸭绿江以后,沈惟敬首先前往义州,觐见在此地避难的朝鲜国王李昖,并且打探相关日军的情报。沈嘉旺认识日将小西行长,但小西行长并非日军主帅,而只是两名先锋之一罢了,倘若不能先探听到他身居何处,贸然前往日本军中,不但难以顺利接洽,甚至还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虽然古语云:“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且日、朝交战,明朝还不能算是正式加入战团,但以沈惟敬过去和那些倭寇们交往所得出的经验——倭人毫无信义可言,只能诱之以利,而不能跟他们讲什么大道理。

    既号先锋,小西行长所处的位置,肯定距离鸭绿江最近——沈惟敬是这么判断的,并且他的判断很快就得到了朝鲜方面的证实。

    日军兵分十路,九路是陆军,一路是海军,以一路军大将、宇土侯小西行长和二路军大将、熊本侯加藤清正为先锋,自南而北侵入朝鲜半岛。因为并无实际上的前线总指挥,军事部署都由身居国内的丰臣秀吉遥控,所以两名先锋权力很大。

    在攻陷朝鲜都城以后,小西行长所部在西,占据了平壤,加藤清正所部在东,直追朝鲜国王李昖,攻克元山,北上杀至鸭绿江畔。随即因为明将祖承训入朝参战,直逼平壤城内,虽然大败而走,却也给日军造成了沉重的心理压力——

    朝鲜军装备粗劣、指挥颟顸,士气又极其低落,毫无可惧,但相比之下,明朝军队却大为不同。

    据说在出兵侵朝之前,丰臣秀吉曾经召见过一些汪直的残党,向他们探询明军的战斗力。那些残党为了自重身份,诓骗他说:“大唐(指中国、明朝)逮捕五峰船主之时,我等三百余人自南京劫掠起,直下福建,历时一年,全军而归。由此可知,大唐畏日如虎,关白大人欲取唐土,易如反掌耳!”

    丰臣秀吉闻言大喜,口出狂言道:“以吾之智谋,以吾之强兵,如同大水崩沙、利刃破竹,何军不灭,何国不亡?吾定为大唐之帝矣!”

    可是明、日两军在平壤城内正式交锋,却彻底打破了丰臣秀吉的妄想,给小西行长等前线将领好好地上了一课。明军装备精良(虽然并无火器)、组织严密,兵将尽皆勇斗,虽然因为地形所限和指挥失当遭逢败绩,倘若重整兵马,卷土重来,则胜负尚未可知也。

    况且,明朝的疆域是日本的好几十倍,可动员兵力也定在十倍以上,哪怕全是步兵、骑兵,没有一杆火枪,只要奋战不退,光用人海战术都能把踏上朝鲜半岛的十多万日军给踩平了。面对如此强敌,万不可轻信汪直残党之言,冒然轻进——还是暂且后退,把他们引诱到平壤坚固的城防前面来,争取打一场大的歼灭战吧。

    并且更让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等人担心的,是朝鲜陆军几乎已经彻底覆灭,但水军在大将李舜臣的指挥下却依然顽强抵抗,多次骚扰日本运输船队,从五月份开始,就连番得手,凯歌频传。在无法保障粮道,物资运送困难的前提下,日军实不宜大军深入,直抵鸭绿江畔。

    所以这边祖承训才刚败退,小西行长就致信加藤清正,两将商议决定,暂且后退以固守平壤城——朝鲜国王李昖勉强逃得了残生。

    因此,当沈惟敬来到义州,觐见李昖的时候,从鸭绿江到清川江一带已经再无日军一兵一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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