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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浮末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三章(四)初步谈判
2023-05-09

    事实上,陈嘉旺绝非良民,他是真真正正的倭寇。

    陈克庄回到日本和妻儿团聚以后,并没能凑够开商铺或买海船的本钱,他只好请昔日的倭寇朋友帮忙,在五岛的一家贸易行里当了会计。

    五岛位于日本最西部、九州岛的西北端,是由一系列大小岛屿所组成的,其实岛屿数并不仅仅五个。这里曾经是净海王汪直的大本营所在地,汪直集团覆灭以后,占据此处的先后为海盗集团松浦党和封建大名宇久氏。

    陈嘉旺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这样一种氛围内,并且在成年以后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宇久氏的水军,所以说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倭寇——他的日本名字,就叫做与一郎。

    公元1587年,也即明朝的万历十五年、日本的天正十五年,丰臣秀吉亲率大军征伐九州岛,宇佐氏主动表示降伏,被授予了整个五岛列岛的统治权,从此改称五岛氏。不久以后,小西行长受封肥后半国,并在丰臣秀吉的命令下前往五岛,监督检地(丈量土地并造册征税,以避免地方上隐瞒产量),就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了五岛水军的小头目陈与一郎——也即陈嘉旺。

    陈嘉旺并不信奉基督教,但出于对亡母的怀念和亡父的关照,他始终把那枚小小的木制十字架挂在脖子上,正是这一点引起了小西行长的注意。当知道这个水军小头目具有一半中国血统以后,已经意识到丰臣秀吉将在不久后侵略朝鲜、觊觎中国的小西行长就把他召唤到了身边,进行过几次长谈。一方面,小西行长并没能从始终生活在日本的陈嘉旺口中打听到相关明朝的任何有用情报,另一方面,敏锐的陈嘉旺却从小西行长偶尔露出的口风中,得到了这样一个讯息:

    关白欲定日本,先必须大力开展与朝鲜的通商和恢复对明朝的朝贡贸易,倘若朝、明两国不肯答应的话,或许会不惜诉诸武力。

    虽然这是小西行长本人的想法,但小西行长始终坚信这也是自己主公丰臣秀吉的意图,并且他也通过对话或有意或无意地把这一概念深植入陈嘉旺心中。

    事实上,这便是沈惟敬远赴朝鲜与日军交涉等相关一切行动的最初源头。


    沈惟敬和小西行长在乾福山下的日军阵屋中当面坐下以后,很快就开始了谈判——为了维持大明使臣的身份,虽然精通日语,沈惟敬依旧使用汉语来和对方交谈,而由随员沈嘉旺充当翻译。

    双方首先提出各自的要求。明朝方面的要求非常简单明了,那就是要求日军立刻无条件地从朝鲜撤出,并且交还包括几名朝鲜王子在内的全部俘虏。对此,小西行长一口回绝:“不可能!”

    “据某所知,日朝两国素无芥蒂,通商友好,汝等为何突起邪心妄念,要大兵加境呢?!”沈惟敬沉着脸,冷冷地问道。

    素无芥蒂云云,只是谈判辞令而已。沈惟敬很清楚,跟明朝一样,百余年来,朝鲜方面也多次遭受倭寇的侵扰,甚至于连朝鲜开国国王李成桂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以剿倭立功起家的。但朝鲜的禁海令并没有明朝严格,封锁也不严密,因此两国间私商贸易相当频繁,就连官方虽无贸易,也常有书信往来,相互研讨倭寇问题——如果仅以亲疏好恶而论,明日之间虽无战争之实,却有敌对之心,日朝之间勉强还能算得上友好。

    对于沈惟敬的质问,小西行长的回答是:“朝鲜悖逆无礼,不肯接受我朝国书与开放禁海,是以讨伐之,本与大明无涉——大明却遣军以助朝鲜,不知何故?”

    “朝鲜乃是大明属国,遭汝等侵扰,如何能不救?!”沈惟敬心说既然表面上的理由大家都已经谈清楚了,那不如直接切入正题吧,“倘若我朝允准朝鲜开放海禁,与日贸易,日军可能即刻撤退乎?”

    然而小西行长的回答仍然是“不可能”。

    朝鲜八道,除了最北部临近中朝边境的鸭绿江南岸外,几乎已全部被日军占领,要日军毫无所得地撤出所占领土,即便小西行长等前线将领乐意,丰臣秀吉也是断然不肯答应的。因此小西行长提出,起码将朝鲜国土的一半割让给日本,才有可能达成和议。

    “此为阁下之愿,还是贵国关白大人的授意呢?”对于小西行长的狮子大开口,沈惟敬暂时不置可否,只是这样追问道。

    “在下为前锋先阵,既敢与使臣相见探讨,自然是口授我朝关白大人的旨令啦。”

    沈惟敬低头想了一想,突然对小西行长提出要求:“请屏退众人,某有几句心腹之言,要单独与阁下说之。”

    小西行长并不清楚沈惟敬的底细,只是听部下禀报说,这位明朝的使臣大人官居三位,威风凛凛,并且能说一口流利的日本话,但当他再听内藤如安说沈惟敬也信天主,并且看到原本是五岛水军一员的沈嘉旺也跟随在沈惟敬身边,却自然而然地对这位白须老翁产生出一丝亲近感。他有一手底牌,想要在私下亮给沈惟敬看,同时也希望看清楚沈惟敬的底牌是什么,因此沈惟敬的要求正中下怀,立刻摆摆手,命从人全都退去屋外。

    屋内,只留下了沈惟敬、沈嘉旺、小西行长,以及内藤如安四个人而已。

    对于和明朝使臣交涉一事,事起仓促,小西行长并没有详细的腹案。与此不同,在从北京直到乾福山的一路上,数十日的长途跋涉中,沈惟敬却经过反复思忖,对于该怎样说服小西行长停止军事行动,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计划了。所以当屋内只剩下他们四人以后,沈惟敬立刻一捋长须,侃侃而谈起来:

    “我大明百万大军,倘若尽数开赴朝鲜,则汝等必败,是关白大人欲取利于朝鲜,反而折戟于我大明也,阁下为前部先锋,受挫则无赏,败退反将受斧钺之刑,岂有安身之后路?何如就此退兵,某将上奏朝廷,使大明、朝鲜均驰海禁,以与日本通商,对于关白大人来说,善莫大焉。而阁下开府北九州,临近长崎、博多、五岛,亦可大收贸易之利,岂非长久之策乎?”

    对于沈惟敬来说,能够劝退日军、保存朝鲜,从而完成朝廷和兵部尚书石星所交付的使命,封妻荫子,并非他最关注和最满意的成效,他迫切希望通过日本人这么一闹,逼迫朝廷开放海禁,那么无论对于平湖沈氏一门,对于江南的商贾百姓,还是对他沈惟敬个人来说,都是足以安保千秋的大计。

    ——就连堂堂胡宗宪总督都未能达成的心愿,倘若由他沈惟敬来完成,那他死有荣焉,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听到沈惟敬的话,小西行长不禁把身体略略前倾:“果能使大明也开放海禁吗?”

    “阁下可请求大明封贡。”沈惟敬特意加强了“请求”两字的语气。他很清楚,中国是世界的中心,明朝皇帝是唯一受命于天的君主,对于最好脸面的朝廷来说,承认这两点乃是绝对不能退让的底线。在此底线之上,对方提出什么要求,我方给出什么答案,那还不是由得谈判双方说了算吗?

    就好比一个天平,只要先确定了其中一方(明朝)的宗主国地位,在此前提下,谈判双方可以向各自的托盘上放上砝码,只要最终达成平衡,自己就可以回奏朝廷,说这笔生意对咱们有利无害,确实做得过。况且,两国交往,与商业活动还存在着本质的不同,那就是双方的付出和利益的获得不可能折算成金银来明确类比,何者为得,何者为失,还不是全靠自己舌灿莲花去说服石星,再由石星去说服朝廷吗?

    所以沈惟敬先在天平上放下了要求日军全面撤军并且释放俘虏的砝码,而小西行长则放下了割让朝鲜领土的砝码。就沈惟敬本人来说,这两个砝码都与朝鲜相关,而与明朝,更重要的是与自己毫无关系。他本人的目的是要朝廷解除海禁,所以主动提出“封贡”的要求。

    所谓封贡,就是日本承认明朝为自己名义上的宗主国,接受册封并且进献贡品,与此相应,明朝则以赏赐为名,允许两国通商。外国前来领封、朝贡,对于明朝来说,是脸上贴金的好事,对于沈惟敬本人来说,则可以达成解除海禁的心愿;即便对于日方来说,也是去虚名而得实利的美事。对于这种美事,小西行长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呢?

    果然,小西行长在略微犹豫了一下以后,终于明确回复沈惟敬:“关白大人欲求封贡久矣,曾托朝鲜国王相与致意,奈何朝鲜国王颟顸,故意从中作梗,因此才派发大军前来讨伐。若大明皇帝愿与我国贸易,料关白大人断无不允之理——虽然如此,关于割让朝廷领土之事,还请使臣大人代为转奏——大军入朝多日,倘若寸土不得,在下在关白大人面前恐怕不好交待。”

    这是漫天要价以后再就地还钱了。沈惟敬略微点一点头:“好吧,某即回北京上奏天子,当有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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