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沈惟敬并非正式的谈判使臣,他没有任何决定权,而只有提出要求和听取条件的使命。在朝鲜方面的记载中,这初次谈判,双方大致达成如下协议:
一,日本请求明朝封贡;二,朝鲜八道,割让南四道给日本;三,日军全面撤退;四,在上述三项获得双方执政者通过之前,以五十日为期限,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双方在平壤以北十里处立下栅栏为界,日军不得越界北上,朝鲜军队也不得越界南下。
当然,休战是单方面的。日军虽然补给线遭到骚扰,士卒疲惫,但一口气杀到鸭绿江畔甚至擒获朝鲜国王李昖的实力尚存;相比较之下,朝鲜陆军几乎全部覆没,根本没有力量南下,而在南方抵抗日军、骚扰其补给线的义军和水军,既不可能很快撤退到平壤以北,也不可能毫不犹豫地接受形同虚设的朝鲜朝廷的休战指令。休战之规,只能用来约束日军。
因此,为表达明朝方面的诚意,或者不如说使臣沈惟敬个人的诚意,沈惟敬把沈嘉旺留在小西行长军中充作人质。
总体来说,沈惟敬和小西行长初次谈判的结果,就是以牺牲朝鲜的利益来谋求中、日双方的友好和通商。
然而,这次谈判是密谈,当时只有四人在场,消息并未外泄,朝鲜方面的记载是否真实,以及即便真实又是何时得到的,恐怕没有人知道。但沈惟敬在离开乾福山北归的途中,经过义州,却将最后一条也即休战条款当面禀报给了朝鲜国王李昖。
对于牺牲朝鲜利益的问题,从来对朝鲜这个国家毫无认知,更谈不上有丝毫感情的沈惟敬,是不会感到内疚的,他之所以把这唯一一条对朝鲜有利的条款透露给李昖知道,只是要李昖暂且安下心来,固守义州,不要听到点风吹草动就渡江逃到中国境内去。中日双方以朝鲜为砝码展开谈判,倘若李昖逃亡,这个砝码就等于彻底落到了日方手中,这是沈惟敬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最糟糕的局面。
基本上被蒙在鼓里的李昖闻报大感快慰——起码在五十日内,日军不会再汹涌北上抓他当俘虏了。为此他对沈惟敬是千恩万谢,不但摆设盛宴款待,还挑选了一匹好马,亲自牵着马缰送到沈惟敬手上。
“大王厚赐,小臣如何敢受?”沈惟敬深深地鞠躬,急忙推辞。
“兵机进退,系于大人一人之身,来往折冲,路途坎坷,怎可以没有好马呢?”李昖满脸堆笑,诚挚地感谢道,“倘若倭寇真能尽数退出朝鲜,小王即便倾尽家财,也难报大人厚恩之万一,区区一马,何必推辞。”
于是,沈惟敬就骑着朝鲜国王所赠的良马,一路疾行,数日后便回到了北京,把自己的经历和成果,说不上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却也择其要紧向石星禀报了。
然而他料想不到的是,石星却只浅浅地叹了口气,对他说:“大军已动,恐怕战事终究无可避免了。”
对于是否要发兵增援朝鲜的问题,对于与日军是战是和的问题,明朝内部两派意见针锋相对,从始至终都展开着激烈的争论甚至是斗争——这是一条没有硝烟的险恶战线。
初期,以掌握兵部大权的石星和首席辅臣赵志皋为首的主和派占据了上风,所以石星才能够提拔本为平民的沈惟敬,派他出使朝鲜与日军交涉。但沈惟敬前脚才刚离开北京城,情况却突然发生了变化——
西北前线快马来报,大军以水攻之计,已将哱拜叛军团团围困在宁夏城中,城内断粮,军民食树皮、草根、旧靴为生,士气和战斗力直线下降,预估再过两个月左右便可以彻底解决战斗。
而就在沈惟敬从乾福山下归来,即将回到北京的半个月前,终于传来了官军奏凯还朝的消息——在浙江兵、庄浪兵和苗兵的围攻下,宁夏城破,哱拜自缢身亡,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宁夏之战,终于胜利结束了。
宁夏之战既然结束,朝廷就可以把原本输向西北的大量物资储备和战斗力转往东北战场,赵志皋和石星原本握在手中最重要的一张牌“无兵可发,无粮可调”已经不起作用了,于是以平宁主将、总兵官李如松和山东巡抚宋应昌为首的主战派就稳占了上风。
朝廷下令,立调李如松提督蓟、辽、保定、山东(明朝的山东行省大致包括今天的山东省和辽宁、吉林两省)军务,充任防海御倭总兵官,以其弟李如柏、李如梅为副总兵官,即日开拔,援救朝鲜。
石星把朝廷的决议通报给沈惟敬知道,同时询问沈惟敬:“倭军士气、装备如何?李仰城(仰城为李如松的号)入朝,胜算能有几成?”
沈惟敬皱皱眉头,回复道:“下官虽只见了小西行长一军,但其士气未堕,训练严整,又多鸟枪火铳,即便李总兵是我朝第一名将,恐也非三五日便可将敌击溃的,迁延日久,死伤必重,消耗也大,大司马还须早作筹划。”
沈惟敬虽然擅长武艺,却并不通晓军事,他对小西行长所部日军的观察是很肤浅的、片面的,可惜他所面对的石星同样只是一名文职官僚而已,无法从沈惟敬口中探听到更多、更有用的情报。兵危战凶,“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石星心中只有这样一个笼统的原则在支撑着他的想法和行动。
“预做准备又如何?”所以他不禁对沈惟敬大倒苦水,“那些武夫只道运宁夏之粮可改运朝鲜,却不知府库本就是空的,宁夏之粮半数是就地征集,入朝以后呢?要到哪里去征粮?倘若将朝鲜王逼得急了,一本奏上,朝廷最好脸面,反要勒逼兵部、户部出粮,我要拿什么来给他们?!”
“大人休忙,”沈惟敬急忙安慰石星,“和战两策,本便相辅相成,若能尽快达成和议,使日军退去,李总兵也便无仗可打,必须奏凯还朝了。于今之计,还请大人速速将日方的要求上奏朝廷,请天子定夺吧。”
但是这份初步协议最终并没有送达万历皇帝御前,直接就被首辅赵志皋给打了回来。“朝鲜土地不可割让,”石星对沈惟敬解释道,“朝鲜是我属国,割朝鲜之地即割我天朝之地也,陛下断然不会允准。况且,若使倭人占据朝鲜南四道,与我大明近在咫尺,恐怕也是日后之患。”
沈惟敬点点头:“下官也深知这一点。但日人既有所求,我朝也必须开出自己的条件来——既不使朝鲜割地,或可使朝鲜赔款?日人若无所得,断然不会退兵,我朝又将以何为饵以诱之呢?”
石星紧紧盯着沈惟敬的双眼:“以何为饵?惟敬何以教我?”
沈惟敬正是要石星询问自己,于是他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回复道:“诱饵只能是——封贡!”
沈惟敬早就料到朝廷不会同意日军要求割让朝鲜四道的要求,他之所以回奏此事,只是走走形式罢了。同时,对方开出来三五个条件,我方总不好全部拒绝,那么拒绝的条款越多,无形中“封贡”这个砝码的分量和不可推拒性就越发沉重了。
沈惟敬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封贡,是恢复明朝与日本的贸易关系。
明朝建国之初,曾经与日本有过一定程度上的贸易往来。明太祖朱元璋的时代,就多次致信日本“国王”,要其接受册封,在称臣和解决倭寇问题这两个前提下,可以允许日本贡使携带货物赴中国贸易。但当时日本正逢南北朝相争,没有任何一方势力可以全面控制局势,更别说杜绝倭寇的滋生、泛滥了,所以明太祖最终一怒之下,发布禁海令,彻底断绝了与日本的往来。
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日本终于在足利幕府的努力下达成了名义上的统一,随即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就派遣使臣渡海而来,正式请求封贡。幕府使臣是在建文三年初次来到北京的,然后永乐二年再来,终于得到了永乐皇帝朱棣的首肯。朱棣赐给足利义满“日本国王”金印,并发给“勘合符”,规定日本方面可以手持勘合符,每十年向明朝进贡一次,同时进行商贸活动。
——虽然并不允许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但如此一来,就等于承认日本是大明的属国,承认日本和大明之间可以通商贸易,那么即便民间私商贸易还并不受官方鼓励和保护,也不必要逮着就没收全部货品,并且严惩不怠吧。
并没有明确下旨解除的禁海令,就此等同于一纸空文。
可惜好景不长,足利义满去世以后,其子足利义持受到日本国内的舆论压力,拒绝再向明朝称臣,于是明朝也再次断绝了与日本的官方贸易,同时加强禁海令,严查走私商贩。
此后不久,因为日本内部对明朝商品的需求量大增,再加上足利幕府逐渐丧失了权柄,日本迈入空前混乱和残酷的战国时代,大量无主浪人在私商的裹胁下陆续航来明朝和朝鲜沿岸,掀起了倭寇之祸的高潮——沈惟敬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生的,也是在这种背景下,通过胡宗宪、徐文长等人失败努力的感召,奠定了他解除禁海令、自由通商的理想。
日军所据朝鲜而已,非我大明,日军是否撤退,朝鲜是否割地,与我何干?只有达成封贡,使中日之间可以正常开展海上贸易,才是我最期盼的目的——沈惟敬的内心,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所以他在北京呆了没有几天,才与妻子陈淡如欢聚过一晚,就再次踏上征程,骑着朝鲜国王所赠的良马渡过鸭绿江,风尘仆仆,前往平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