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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浮末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四章(二)韩信和郦食其
2023-05-11

  因为休战协议的达成,此时的小西行长已经放弃了乾福山阵地,后退到平壤城内。见面以后,沈惟敬首先说明朝廷不允许割让朝鲜土地,在小西行长意料之中地表示过愤怒后,他突然转用日语致意:

  “阁下虽为先锋,朝鲜所割之地,阁下能得几分?”

  此次丰臣秀吉派来朝鲜的军队超过十万,主要战将数十员,如果均分朝鲜南部四道,确实每个人所得都不会很多——况且,大部分土地或许将直接纳入丰臣秀吉本人的名下。沈惟敬提醒小西行长,如果和议久拖不决,日军不肯全面退兵,明、日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到时候身为先锋的小西行长所部将遭受重大打击,即便受赐朝鲜领土,能够抵偿这些损失吗?

  一语中的,沈惟敬直接戳到了小西行长的痛处。

  日本采取封建制,各大名虽以丰臣秀吉为共主,却都拥有自己的领地,并且在领地内具有几乎完全的行政权、司法权、军事权和财政权。换言之,各大名必须自己掏腰包征兵来跟随丰臣秀吉出战,丰臣秀吉只会给予很少的物资补充,战胜之后或许会受赐金钱、土地,一旦战败,那就彻底赔本,颗粒无收了。

  小西行长受封肥后南半州的时间并不长,土地虽然肥沃,积聚却仍有限,在这种情况下亲率子弟兵来到朝鲜,冲锋在诸军之前,损失是最为巨大的,战争不结束,丰臣秀吉不可能给他丝毫的补偿。如果明军入朝参战,即便日军最终取胜,他小西氏的家底也会被消耗掉七八成,到时候丰臣秀吉又能拿出多少金钱和土地来奖赏他呢?

  与明军作战,这是一场胜负难以预料的战争,但入朝的日军即便取胜也必遭重创,那是谁都无法否定,无法掩耳盗铃,避而不谈的。

  和议达成,将可以把损失降到最低,还可能得到随之而来的与明朝贸易的丰硕成果;和议不成,受到最大损害的就是他小西行长,或许还有另一路先锋加藤清正。

  沈惟敬看似完全站在小西行长立场上给出的正反两方面前景,可以说彻底在谈判桌上打动了对方。小西行长一开始还在犹豫:“若不割地,关白大人处终究难以交代。”但沈惟敬直截了当地说:“关白的心意,阁下最为深知,倘若损兵折将,关白无从抚恤,日本定会大乱,这难道是他愿意看到的吗?难道是身为关白亲信的阁下愿意看到的吗?”

  “然则封贡之事,果然能成吗?”

  沈惟敬一拍胸脯:“都包在老夫身上。”

  虽然认定以自己的口才和石星的支持,更加以石星所透露的朝廷现今窘迫的财政状况,封贡的达成可谓十拿九稳,但事实上沈惟敬并没有做出承诺的权力。只是这一点当然不能在谈判桌上让对方察觉到,沈惟敬白发飘萧、仪态沉稳,仿佛他已经是谈判的全权使臣一般,他要给小西行长吃一颗定心丸。

  对于这一点,从见到沈嘉旺的那一刻起,敏锐的小西行长就已经有所察觉,因此在沈嘉旺留下充当人质以后,小西行长便多次召他前来长谈。在沈惟敬临行前的授意下,沈嘉旺并没有刻意隐瞒主人的出身,他甚至直截了当地对小西行长说:

  “游击将军本是海商,与摄津守大人非常近似。在小人想来,你们的利益也是相同的。”

  在深入地了解了沈惟敬本人对封贡和海上贸易的迫切希望以后,小西行长不禁对这位白发使臣更增添了几分信任和好感。正因为如此,虽然五十天的期限将过,虽然沈惟敬并没能拿回能让日方满意的结果,小西行长仍然释放了沈嘉旺,并且设宴款待沈惟敬。


    沈惟敬二度赴朝议和,是在万历二十年(1592年)的岁末,他本打算赶回北京去过新年的,但才到义州,就听闻消息,明朝四万大军已在总兵官李如松的统率下渡过了鸭绿江。

     于是沈惟敬跟随朝鲜恭迎的使臣共同前往李如松军中。他的本意是想劝说李如松暂且按兵不动,不要破坏了得之不易的休战局面,且待他归朝复命以后再说。然而料想不到的是,才一见面,李如松就突然按刀暴喝:“推下去,砍了!”

    沈惟敬大呼冤枉:“下官何罪之有?”

    “汝专以口舌为能,欺蒙朝廷,欲与倭寇议和,辱没国体,还敢说没有罪吗?!”

    沈惟敬闻言不禁冷笑:“下官是奉了朝廷和兵部的旨意前去与日人接洽,并非违旨自专。是战是和,自有朝廷和天子决断,李总兵虽力主发兵,倘若朝廷定要议和,难道你敢抗旨不成?!”

    李如松怒目圆睁,狠狠地瞪着沈惟敬;沈惟敬虽然已被几名兵卒按住了肩膀,但毫不气馁,同样瞪大双眼,也直视着李如松——这般阵仗,他确实睽违很久了呀,四十年前与倭寇交易之时,这样的鸿门宴不知道赴过多少回。拉近来说,初入朝鲜,在乾福山下会见小西行长的时候,日本武士们也曾一般无二地怒目相对——我连他们都不怕,难道还怕你李如松吗?

    不错,你是前线总兵,有专断之权,即便不能杀我,绑起我来定个罪名,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然而沈惟敬很清楚,他是堂堂正正奉了朝命前来朝鲜的,他背后还有兵部尚书石星做靠山,李如松再如何专横跋扈,终究不敢把他怎么样。

    这一点李如松本人当然也很清楚。所谓“欺蒙朝廷”、“辱没国体”之类的罪名,只不过是他临时想出来的借口而已,他跟沈惟敬既无私仇,也没什么公恨。不错,他是主战派,而沈惟敬是主和派,但他是堂堂总兵官,沈惟敬不过散职游击将军而已,根本不对等。换言之,他李如松是主战派的首脑之一,而沈惟敬不过是主和派首脑之一石星的一条走狗罢了,并且素无恶行。即便忠奸不同戴天日,又何必和奸臣的一条走狗动气呢?

    况且,石星虽然一力主和,倒还没法和赵高、秦桧之流相比,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

    李如松之所以下令把沈惟敬绑起来,一方面是怕他散布和谈之议乱了军心,另方面也是担心通过沈惟敬的奔走,真的能使日军撤退。日军一退,自己这个防海御倭总兵官就毫无用武之地了,功劳都是那般耍嘴皮子的文人的,兵将们去国千里,厮杀疆场,又是为的何来?

    想当年楚、汉相争,韩信率军伐齐,骊食其却抢先一步说降了齐王田广,韩信闻报大怒,不肯退兵而继续进攻,终于导致骊食其被田广烹杀——现在李如松的心情,和当年的韩信一模一样,而沈惟敬,就可悲地滑到了油锅的边缘……


    李如松字子茂,号仰城,是辽东铁岭卫人,镇边名将李成梁的长子,他出生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比沈惟敬小二十六岁。李如松将门世家,从懂事开始就跟随着父亲南征北战,服女真、平蒙古,因为既精通兵法而又骁勇敢战,官职节节攀升,最终做到总兵官。

    明朝以文职主掌兵部,作为一员武将来说,最高的职务就是总兵官了。

    李如松是靠战场上真刀真枪搏杀挣出的功名,他认为任何问题都可以用武力来解决,并且不希望有任何人挡在他以武力解决问题的道路上——无疑,在他看来,沈惟敬赴朝谈判,便是挡路之人了,是想靠着磨磨嘴皮子,就夺取本该属于自己的功劳。

    所以李如松听闻沈惟敬前来,不禁勃然大怒,才一见面,就喝令部下把沈惟敬推出去砍了。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威吓沈惟敬,挫挫对方的锐气,也等于给主和派顶门上狠狠来上一棍子,等对方哀告求饶,那时再赦也还不迟。然而料想不到的是,这个白须白发的七旬老翁却并不畏惧李如松的将帅虎威,反而同样怒目相对,大喝道:“你无权斩我!”

    倘若沈惟敬的品级再低一些,或者他并非朝廷钦派赴朝与日军交涉的使臣,李如松当下就可能拔出腰刀来,将这个摇唇鼓舌之辈砍成两段。但他终究不能这么做,总兵官在前线虽有擅断之权,却只能管理军中之事,处罚军中兵将,是无权惩治不相统属的兵部委派来的官员的。

    况且,李如松还并不想和石星彻底撕破脸皮……

    可是话已出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难道就此放过沈惟敬吗,言出而不能行,三军主帅的威信何在?李如松气得钢髯奓起,握刀的右手背上青筋暴露——他甚至想到:“便斩了此老贼又能怎样?石司马能耐我何?!”

    最终打破两人相向怒视僵局的,是参军李应试,他抓住李如松的手,劝说道:“沈将军自倭中来,可询其倭情并接洽事宜,若果真有辱没朝仪之事,再治罪不迟。总兵请稍安勿躁。”

    这算是给了李如松一个台阶下,也等于救下了沈惟敬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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