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菠萝头

编辑：樱庭若雪、青

张昕接起电话，没做声。

张爸的声音有点试探：“还在应酬吧？那等会儿我再打。”

“没事，你说吧。”张昕走到窗前，看到有人在海边散步。沙滩上很暗，只有酒店散光落在近处。

张爸迟疑了一会儿，说：“上次你回来就想说，你阿弟谈了个女朋友。”

张昕有点烦躁：“和你们讲过了，他结婚我不会出钱，要贴你们贴。我还有点事情，没其他事我先挂了。”

“等等，不是要钱。”张爸急了，“那我长话短说，是你阿弟新谈的女朋友，不是之前要彩礼的，要彩礼的分了。现在这个比他大三四岁，我和你妈没反对，结果人家就来了。”

“哦，那上门有什么问题吗？”张昕在想张爸在哪里打电话，声音压得低。

张爸支吾：“你什么时候回来，当面讲吧。”

张昕还没回答，话筒里就插进声音：“等她回来小孩子都养出来了！电话给我！我来讲！”

张昕听出张妈的声音。

听筒里果然窜出高八度：“不是上门，是我们一说同意，那女的凌晨两点就拖行李箱住进来，就住你阿弟的房间里！”

张昕笑出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但她就是不表态，反正不回去，眼不见为净。

张妈听她笑，就在那头跳脚：“还笑！你不是讲房子有你一份嘛？那这个家里遇到事情，你不要出来说话派点用场的啊！”

“我说什么？”

“说你不同意啊！把那个女的给我们轰掉啊！”

张昕来火：“你们同意的，自己怎么不做？”

张妈尖叫起来：“这种事只有你来做呀！我们怎么好做！你跟你阿弟已经闹僵了，我们还要跟他过日子的呀！！！”

张昕明白张弟掌握了拿捏父母的本事，所有的能力都在对付自家人上。他两年没工作了，现在看来还会继续不工作。他习惯呆在家里了，现在又带了一个人一起啃老。张家爸妈的报应终于来了，现在又想来找她。

张妈继续骂骂咧咧：“这女的今天开始吃住都在我们家！一点规矩也没有！今天一早上穿了条三角裤在阳台上抽烟打电话，嘴巴册那娘批不清不爽，把我洗的衣服熏得臭得来！张昕！你要有良心就回来轰掉她，最好当场把她的衣服和包丢出去！你阿弟要跟你吵，这次我们帮你！”

张昕想骂人，但调整了呼吸后什么都没说。她望着窗外，有人在沙滩上走，走得很慢，似乎一面走一面看表。

是汤睿铭。

她看了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决定做个结束：“知道了，但我之前已经讲过了，家里的事情我不会管。这件事和人家小姑娘没关系，是阿弟自己选的。你们不同意就让阿弟去分手，把用在我身上的一套朝他来一遍，再不行就把他赶出去！”

“张昕！”张妈在电话里开骂，“让我们把阿弟赶出去！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你冷酷伐你！怪不得小汤也说你自私！”

这句张昕没想到。

张妈停顿了一秒，然后嬉皮笑脸起来：“哎哟哎哟，讲漏嘴了！大小姐不开心了啊。但小汤是讲了呀！妈妈又没有骗你！” 

张昕直接挂了电话。

微信跳出汤睿铭的信息：我到了，沙滩上先走走，你别着急，慢慢来。

张昕换了条七分牛仔裤和白T恤，穿了一双夹脚拖鞋，又围了一块小方巾。大堂后门走出去就是沙滩。风有点大，这个季节确实不合适下水。

汤睿铭在远处看一艘小渔船，黑暗中船体是深蓝色的，底部暗红色。这是一片没刻意整理的海滩，在酒店灯光下显得寂寥，和世界上其他荒芜的地方一样，天空中能看到细碎的星点。

汤睿铭看到张昕，挥挥手，却又自己跑过来。

张昕微笑着说：“那么早下来。”

汤睿铭很高兴：“出来散散酒气，晚上喝得有点多。我刚走了一圈，沙滩石头不少，等下我们走路要看着脚下。”说完，把脚上的洞洞鞋脱下来，倒了倒沙子。

张昕看着他倒完，然后朝着灰暗的海滩走去。

夜晚很凉，海浪层层扑向潮湿的沙滩，发出粘稠的呢哝。无数细密的泡沫撞击着沙子，沙与沫彼此消耗，连绵的呢哝是无数破碎和泡影的组合。

汤睿铭似乎有点紧张，张昕就先开口：“你爸妈好吗？”离婚后，她再没有见过他们，逢年过节曾想发信息，后来觉得只是平添尴尬。

“挺好的。工作轻松点了，再过两年准备退休了。”汤睿铭说完，又问，“你爸妈呢？”

张昕回：“老样子。”

两个人又沉默地走着。

酒店沙滩的尽头是一片礁石，不像能继续走，张昕打算返回，汤睿铭却叫住她：“在这儿停一下吧。”

张昕站定，风有点大，吹得头发有点乱。

“张昕。”汤睿铭叫她的名字，“那天你说你不后悔，我就一直在想……不后悔是不是就代表快乐。”

张昕微微叹气：“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知道，自己的不后悔，不过是先关闭了对痛苦的感知，再用事业的成功自我说服。如果一事无成，那不后悔便只是悲惨的嘴硬。

汤睿铭不再追问，继续说：“其实叫你出来是别的事……我想向你道歉，我一开始就做错了。”

张昕想说道歉没有意义，但还是问：“一开始是哪里开始？”

“吵架的时候，不应该再牵扯第三人，把你家人拉入的是我，后来才知道你妈妈动了手…我非常难过，我没想到她会动手，这也是后来我不再联系她的缘故，我没办法接受。”

张昕欣慰，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回去吧。”她想折回去。

“等等！”汤睿铭用手挡了回去的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重新开始？”

张昕不做声，看着他，多么希望他不要说出来。

从房间里走出来，坐电梯到楼下的两分钟内，她已经直面了自己的感受。汤睿铭如今从容貌到家世到事业，都是她无法高攀的异性。她承认自己心动，忍不住有和他回家的想象，但也只限于在脑中，她知道他们不应该在一起。

他们在一起过又分开，问题不在吵架，而是不同。

张妈的那句“怪不得小汤也说你自私！”证实了她的想法。汤睿铭见识过商场险恶，但从这几天的观摩依然能看出他的底色是明亮和理想主义的。对于她，他或许会努力理解，但结果可能还是误解，如果他们复合，最终还是会进入下一次分开的循环。

她没有勇气再开始一次，没有心力再承受一次失败，也配不上现在的汤睿铭。

汤睿铭似乎看不透她的想法，只是望着她。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得到他眼中的光。

他以为她能被说服，激动起来：“在我们分手后，我做了很多规划，但最后还是打算好好做事业！因为知道你一定会好好做事业！如果我做得足够好，就会有见面的机会！这几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早上起来就晨跑，十公里，二十公里，有机会就跑。我跑的时候感觉自己像《千年女优》里的藤原千代子，还想象下一秒就会遇到你！”

他说话的时候在笑，像觉得好笑。

张昕记得《千年女优》，那是他们两个一起看的电影。她因为无法代入而不理解，汤睿铭却特别喜欢，二百四十斤的胖子回忆的时候眼睛会湿润。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追求的我其实不存在，只是你的幻觉呢？”张昕问。这也是她看电影时的疑问，“我会不会只是你幻想出来的人，被你套入了理想的形象中。你不了解我，我们就在一起了！我们发生矛盾的时候，你看到了真实的我，你失望，但过了一段时间又忘记，我还是最接近你理想中的那个人，你觉得你喜欢我，但那个人其实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不对！你说的不对。”汤睿铭着急了，“张昕，我了解你。”

张昕感到烦躁：“你是觉得了解！但你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的我！我非常自私，但不惭愧，因为如果无私，日子就会更加难过……”

“你在说你家里吗？”

张昕不回答，继续说：“所以做错的还是我，我不应该答应你的追求。如果不接受，你应该已经找到了和你一样的人，过很好的生活，现在说不定孩子都很大了。这不是气话！你一开始不应该下沉到我周围来，不应该见识那些糟心事，应付他们的经验对你毫无用处，我周围的一切只会消耗你！”

“张昕！”

“我很感激你，但这一次我要拒绝你！”

“……”

汤睿铭胸口微微起伏，想开口又像在斟酌，最后变成了长久的沉默。

张昕说完了所有的话，转身向着酒店方向走。他默不做声跟在后面，一会儿手机响了，他说：“我回来了，一会儿进来。”

他们走回酒店大堂，一楼KTV包厢就在电梯旁，王厂长包下了整个酒店最大的包厢，隔音太普通，大堂里也能听到唱歌的声音。

张昕站在电梯口，汤睿铭站在她身边。包厢里有人走出来，是一诺，他叫了一声“汤总”。

“嗯，我和张总监再说点事。”汤睿铭说。

大概感觉气氛不对，一诺说“我去洗手间”，走开了。

张昕感觉难熬，电梯打开空无一人，她要进去，却被汤睿铭抓住了手腕。

“再说两句！”他低声说。

“都说完了。松手！大堂里都是人。”

汤睿铭的手劲特别大，一直没松，直到张昕用手去掰才松开。

这时KTV包厢里又出来一个人，是王厂长，他说：“哎哟小汤，正好，现在正唱你最喜欢的歌呢！快来！快进来！”

汤睿铭说了声“来了”，望着张昕，眼睛微微发红，转身走向了包厢。

门短暂打开又关上，张昕听到里面传出了歌声：

“我爱疯了

我疯到自己痛也不晓得

放弃了保护自己的责任

放弃了抵抗脆弱的天份

……”

她走进电梯。金属门关上，阻隔了所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