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明朝确定了“许封拒贡”的方针，这无疑给沈惟敬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但这个时候，他已经骑虎难下了。

    一位七旬老翁，在他即将走完自己漫长人生道路的时候，突然看到前方露出一线曙光，似乎是上天召唤他去搬开数十载压在心上的大石。他一时欢欣，一时迷惘，迈上了这条荆棘丛生的坎坷道路，山穷水复，曙光似乎在前，又似乎被重重阴霾所遮蔽。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历史还能容许他抽身而退，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吗？他难道不期望绕过这段阴霾，去查看柳暗花明之中，是否还别有通途吗？

    所以沈惟敬只好自我安慰，自我催眠：“既已允封，贡还会远吗？”并且还用这种不切实际的安慰之语，去想尽办法说服老妻陈淡如和仆人沈嘉旺，甚至于去说服内藤如安。

    内藤如安来到北京，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停战，二是封贡，这两个目的与其说是丰臣秀吉的授意，不如说是家主小西行长的衷心期盼。如今按照明朝的意思，停战和册封都可以达成，但朝贡贸易却暂时予以拒绝。这样的结果，是内藤如安所不希望看到的，也是无法回去向小西行长交待的，按照常理，他就应当拂袖而去，从而使这场有些荒诞，甚至于有些玩笑的中日之间的和议，就此化为泡影。

    好在紧要关头，石星抬出沈惟敬来，他要沈惟敬去说服内藤如安，略作让步，完全答应明朝方面的条件。一心盼望和议达成、战争终止的石星，现在也只能仰仗沈惟敬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沈惟敬不禁懊恼万分。

    才回到北京的时候，出于一点淡淡的虚荣心，他在向兵部汇报行程的时候，大肆宣扬了自己如何如何舌战群倭，从而得到日方将领的普遍信任，而后自己又是如何如何在谈判桌上发挥作用，就连丰臣秀吉本人，也对自己钦佩得五体投地，说：“天朝上国，果有人也！”想不到这些夸大之辞，如今却成为自己身上难以甩脱的大包袱了。

    倘若他无法说服内藤如安接受明朝方面的条件，进而无法说服丰臣秀吉接受册封，从而导致谈判破裂，那么主导和议的石星就会失势，石星一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深受石星器重，并由石星推荐给朝廷的自己，还有可能全身而退吗？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是一步，希望能够天从人愿了。

    果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于是沈惟敬只得跑去说服内藤如安，他首先威吓对方，说：“倘若和议不成，则战斗不止，贵家主无法从朝鲜抽身，势必兵败身殁，到那时候，阁下恐怕也会玉石俱焚，抛尸荒野的。”继而又安慰内藤如安，说：“且待关白大人受了朝廷的册封后，以藩王身份上表请求纳贡，则朝廷断无不允之理。”

    内藤如安听信了沈惟敬的话，不禁连连点头。

    内藤如安确实有点儿被吓到了。原本他在日本列岛如同井底之蛙，等来了趟北京城，才发现道路辐辏、市集繁华、人口稠密、兵马众多，远非弹丸之地的日本可比——虽然明朝早就开始走上了下坡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表仍然光鲜，若非石星等深入中枢之人，是看不清危机存在的。难道日本还要与如此可怕的大国交战吗？仗要继续打下去，别说自己和小西行长，就连关白大人恐怕也终将沦为明朝的俘虏吧。

    在这种心理因素的主导下，内藤如安对于沈惟敬所言是笃信不疑，急忙上奏，对于明朝方面最终敲定的结果表示一千个一万个满意。那么，明朝方面的最终结果又是怎样的呢？

    明朝提出了三大条款：一，日军全部从朝鲜撤离归国；二，允许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但拒绝纳贡和贸易；三，日本方面要发誓永远不再侵犯朝鲜。

    为了回去好向小西行长和丰臣秀吉交待，内藤如安唯一提出的附加请求只有一条，那就是不仅仅册封丰臣秀吉一人而已，希望连丰臣政权中占主导地位的各路诸侯（当然包括小西行长，而不会包括加藤清正）也都逐一册封。

    对于这种要求，明朝没有理由不答应，况且，反正只是一些惠而不费的空头衔罢了，也不需要朝廷支付俸禄，于是要求内藤如安详细奏上各人姓名、官职，按照大小高低逐一授官。

    当时内藤如安上奏请封的表章，是这样写的——

    本国差来小西飞驒守藤原如安谨禀：天朝兵部尚书太保石爷（石星）台下，小的日本求封，蒙老爷天高地厚之恩，感当何如。昨见四位阁下老爷、礼部范老爷盛心，大事已就。今在议封之时，特将本国一应人员姓名开报，伏乞老爷照例开后缘由施行。举国得安，万代顶恩。谨禀。

    计开：册封敕书并各项仪制，务求老爷留神要好，不致贻笑朝鲜、琉球海外诸国。至祷。

一， 日本国王无有，举国臣民乞封关白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妻丰臣氏为妃，嫡子为神童世子，养子秀政（丰臣秀次）为都督，仍为关白。

二， 丰臣行长（小西行长）、丰臣三成（石田三成）、丰臣长成、丰臣吉继、丰臣秀嘉，以上五员，乞封大都督。独行长加世西海道，永与天朝治海藩篱，与朝鲜世世修好。

三， 释玄苏（景辙玄苏）封日本禅师。

四， 丰臣家康（德川家康）、丰臣利家（前田利家）、丰臣秀保、丰臣秀俊、丰臣氏乡（蒲生氏乡）、丰臣辉元（毛利辉元）、平国保、丰臣隆景（小早川隆景）、丰臣时信、丰臣义智（宗义智，对马大名宗义调的继承人）。以上十员，乞封亚都督……

??  直有未尽封人员，乞老爷赐给大都督札付十五张，亚都督札付二十张，都督指挥札付三十张，都督亚指挥札付五十张。临时颁奖，使日本大小臣僚，俱叨受天朝爵秩，遵天朝命令。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日本古代，以四姓最为尊贵，那就是源、平、橘和藤原，前三姓是皇室后裔，藤原姓是古神官的后裔，武士们往往攀比这些贵姓。所以本姓内藤（藤原家族的支脉）的小西飞驒守内藤如安要自称为藤原如安，丰臣秀吉则曾一度想往平氏上靠，在给朝鲜的国书上署名“关白平秀吉”，后又拜领藤原姓氏——此次内藤如安的上奏也延续了这个传统。

    丰臣秀吉的“丰臣”，本是天皇朝廷的赐姓，因为觉得他一个出身寒微之辈自称藤原太不靠谱了，所以才生造出一个姓氏来赏赐给他。丰臣秀吉得姓后大喜，立刻把这个丰臣姓又下赐给大批部下和各地诸侯，这就是丰臣行长、丰臣家康、丰臣氏乡等等名字的由来。

    本来丰臣政权中地位最高、权威最盛的是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等人，但内藤如安基于自己家族和派阀的考虑，却把小西行长、石田三成等人抬得最高，乞封大都督，还让小西行长“加世（世袭）西海道”，却仅仅乞封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人为亚都督——亚都督之中还包括一个和小西行长关系很好、铁杆议和派，但其实在日本诸大名中根本排不上号的宗义智。

    至于素来与小西行长不合的加藤清正等人，内藤如安根本提都不提他们的名字。

    表章呈上，万历皇帝一概照准——在内藤如安看来，这就足以向主公小西行长交待了吧。

    其实小西行长和沈惟敬一样，也已经骑虎难下了。他本想趁着和谈的机会，陪着明朝使团（谢用梓、徐一贯等人）回去名护屋，从此就赖在国内不再踏足朝鲜半岛了，但可惜逃跑失败，丰臣秀吉转眼又把他派回朝鲜。沈惟敬的遭遇也与此类似，当“许封拒贡”的廷议决定以后，他眼见前途坎坷，也打算就此抽身，向石星提出辞职的请求。

    终究和议既成，下一步就是正式册封了，一般情况下，是会派遣礼部官员前往日本，封赐丰臣秀吉君臣，即便不派礼部的官员，也会派中高级文武官员，他小小的神机营挂名游击将军，是没有资格随同前往的。既然如此，不趁此时脱身，要更待何时呢？

    然而他料想不到的是，达成和议，说服内藤如安，给石星留下了更深更好的印象，于是石星上奏朝廷，说沈惟敬深通倭情，又通晓倭语，册封日本国王之事少不了他。万历皇帝闻奏，也对沈惟敬颇为器重，当即下旨，组建册封使团，以临淮侯李宗城为正使、都指挥使杨方亨为副使，沈惟敬等人为随员，即刻捧着诏书经朝鲜到日本去。

    沈惟敬接诏以后，不禁仰天长叹——看起来，不走到山穷水尽、帷幕尽落，石司马和朝廷，终究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他不知道，对于许封拒贡的结果，丰臣秀吉究竟会不会感到满意？他能够说服内藤如安，也有信心说服小西行长，但是否能够说服丰臣秀吉呢？倘若丰臣秀吉拒绝受封，他还有没有机会重回祖国的土地，会不会遭到日本人扣押甚至是杀害呢？前路茫茫，看透世情却看不穿波谲云诡的政治风云的沈惟敬，再次感觉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