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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浮末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七章(二)日本国王
2023-05-24

    沈惟敬一厢情愿地以为把日本方面都安排好了,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都暂且糊弄住了以后,立刻致信李宗城、杨方亨,请他们渡海到名护屋来。但他又一连等了好几个月,直到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的年中,才终于盼到使团来日。

    沈惟敬亲往岸边迎接,可是却只见到了杨方亨,而不见李宗城的踪影。随即杨方亨传达圣旨:“免李宗城册封使之职,以副使杨方亨代之,实授沈惟敬神机营副将,升为副使。”

    沈惟敬闻言大吃一惊,他不明白,李宗城李大人究竟犯了什么过错,竟会被褫夺正使之职呢?

    李宗城犯的事,确实不小。

    当沈惟敬催促的书信送到釜山以后,李宗城和杨方亨就收拾行装,准备启程。他们航行的第一站不是九州岛,而是九州北方的对马岛——也就是日方主和派重要人物宗义智的领地。

    宗义智乃是宗义调的养子和继承人,宗义调死后,他就成为了对马大名,在丰臣政权中和小西行长一派走得很近,甚至还娶了小西行长之女为妻。丰臣秀吉在发动侵略战争之前,就曾经派遣宗义智出使朝鲜,胁迫朝鲜臣服,让开通路,他好攻打明朝——当然,朝鲜人是断然不敢答应的,但也不敢上报北京说日本私下遣使前来交涉,李昖君臣掩耳盗铃,只当没听见。

    战争爆发以后,宗义智受命出兵五千,参加了小西行长第一路军。小西行长在平壤之战中遭逢惨败,宗家的兵马也死得七零八落,再难复振,所以宗义智和小西行长一样,都是铁杆的议和派。此次他陪同明朝册封使团来到自家的领地,态度极其恭敬,对于李宗城的种种无理要求是尽量满足,只希望使者大人心情一好,册封仪式得以顺利举行,那么就不用再打仗了,可以把残余的子弟兵全都撤回来。

    李大人要好吃的好玩的,宗义智想尽办法搞来进献,李大人想要美女,宗义智也搜寻领内,尽量满足他的生理需求。可是这么一来,李宗城初到釜山的畏倭之心大去,反倒变得极度骄横和轻视日本,宗义智数次三番请求使团启程前往九州岛,李大人正玩儿得开心呢,是坚决不允。

    ——好不容易捞到这么趟美差,不搜刮够了,不玩舒服了,岂非天大的憾事?

    上行下效,在李宗城的坏榜样影响下,使团成员也都骄奢淫逸,不知所谓,把个小小的对马岛搞得是乌烟瘴气,宗义智叫苦不迭。可是更让他愤怒的事情还在后面呢,李宗城也不知道怎么一来,竟然相中了宗义智的妻子,也就是小西行长之女,悄悄向宗义智表示,希望他把妻子进献过来陪宿。

    这当然是宗义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

    就以此为分界线,宗义智对这位使臣大人倒尽了胃口,伺候得也不那么恭敬了,还经常白眼相加。李宗城的心里这才有点儿发毛,赶紧整顿行装,想要尽快离开对马岛。

    恰巧就在这个时候,使团成员中有一个名叫谢隆的,得罪了李宗城,李宗城想要杀了他泄愤。谢隆为了保命,就恐吓李宗城,说:“对马岛主愤恨大人您的无理要求,暗买刺客,想要取大人的性命。您还能继续前进吗?您恐怕会埋骨在倭国,回不了乡哪。”

    李宗城天性怯懦,闻言大惊失色,也不管自己的使命了,竟然抛下整个使团,乘坐一叶小舟渡过茫茫大海,又逃回朝鲜去了。杨方亨将相关情况上奏朝廷,万历皇帝怒不可遏,立刻派人前往朝鲜去搜捕李宗城——正因为如此,杨方亨才一跃成为册封正使,而沈惟敬也水涨船高,升为了副使。

    沈惟敬内心叫苦不迭,他知道位置越高,责任越重,而倘若册封仪式出任何一点点差错,罪过也便越大啊。

    然而朝命终究不可抗拒,他也只好担负起册封副使的责任,辅佐杨方亨把这出戏文唱完。

    当年八月,使团从九州的名护屋出发,又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日本的中心——大坂城。


    明朝册封使团一踏上日本的土地,小西行长就趁机向丰臣秀吉进言,请求下达撤兵令。老奸巨猾的丰臣秀吉一开始欣然允诺,随即又有所犹豫,最终留了个心眼儿,下令诸将暂缓撤兵。

    小西行长想要把撤兵变成既成事实的如意算盘就这样落了个空。

    沈惟敬在接到杨方亨以后,再次作为使团的前导前往本州岛中部——这个时候丰臣秀吉已然离开北九州的名护屋,返回了大本营伏见城。受明朝册封为日本国王,这可是件大事,当然不能在行营中举行,而必须回到自己的根据地来。

    丰臣秀吉本打算在伏见城内接见明朝使团,举行仪式的,但正赶上大地震,伏见城房倒屋塌,无法在短时间内修缮一新,于是只得回居旧都大坂。

    九月一日,以日本西部的大诸侯毛利辉元为向导,恭恭敬敬地把杨方亨一行人接进大坂城。包括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在内的日本势力最大的四十多位大名全都身穿盛装,列坐观礼,杨方亨手捧诏书和金印缓步而入。

    通禀声中,丰臣秀吉终于出现了,只见他头戴乌纱翼赞冠,身穿大红绣蟒袍,腰横玉带,除了按照日本习惯在室内不着靴外,全套明朝藩王的装扮,当真是志得意满,喜气洋洋。日本大名们全都欢喜赞叹,俯身行礼,沈惟敬也急忙跪拜在地。

    看到沈惟敬如此地卑躬屈膝,杨方亨以下明朝使团成员无不怒目而视。

    其实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沈惟敬自称先期航来日本,教导日本人礼仪,其实那不过是托辞罢了,他本江南“无赖”,壮年后四方游历,年过七旬才受石星所荐做了个中级武官,中华种种繁琐的朝仪,他其实和日本人一样,都是两眼一抹黑,彻底完全地不懂。他以为面对中国之藩王,以自己小小武官之身,自然应当跪拜,却不知册封仪式还没有开始,诏旨尚未宣读,日本国王的身份尚且还做不得数。

    杨方亨虽感愤怒,但当此情此景,自然不好开口斥责沈惟敬,他只是手捧诏书、金印,缓步迈向上座,然后转身面朝丰臣秀吉。丰臣秀吉虽然不懂中国礼仪,也知道这个时候应当跪拜接诏了,于是弹弹翼赞冠,摇摇摆摆地舞蹈一番,然后五体投地。

    杨方亨一瞧大家全都跪好了,这才展开诏书,大声宣读。诏书上是这么写的:


  朕恭承天命,君临万邦……尔日本平秀吉比称兵于朝鲜,夫朝鲜我天朝二百年恪守职贡之国也,告急于朕,朕是以赫然震怒,出偏师以救之,杀伐用张原非朕意。

  乃尔丰臣行长遣使藤原如安来,具陈称兵之由,本为乞封天朝,求朝鲜转达,而朝鲜隔越声教,不肯为通。辄尔触冒以烦天兵,既悔过矣。今退还朝鲜王京,送回朝鲜王子陪臣,恭具表文,仍申前请,经略诸臣前后为尔转奏。而尔众复犯朝鲜之晋州,情属反覆,朕遂报罢通者。朝鲜国王李昖为尔代请,又奏釜山倭众经年无哗,专俟封使,具见恭诚。朕故特取藤原如安来京,今文武群臣会集阙庭,议审始末,并订原约三事:

  自今釜山倭众尽数退回,不敢留住一人;既封之后,不敢别求贡市,以启事端;不敢再犯朝鲜,以失邻好。

  ……因敕原差游击沈惟敬前去釜山宣谕,尔众尽数归国,特遣后军都督府佥书署都督佥事李宗诚为正使,五军营右副将左军都督府署都督佥事杨方亨为副使,持节赉诰封尔平秀吉为日本国王,赐以金印,加以冠服,陪臣以下皆各量授官职,用溥恩赉,仍诏告尔国人,俾奉尔号令,毋得违越,世居尔土,世统尔民……


    大致意思是说,朝鲜乃明朝二百年来忠诚的属国,日本悍然发兵侵朝,中国不得不救。其后日方退出王京,交还俘获的两名朝鲜王子,小西行长派内藤如安前来表示,本意是求册封,为朝鲜国王不肯转达,这才妄动刀兵。既而日军又攻打晋州,反复无信,所以皇帝本来不打算议和册封的。但李昖上奏,说驻扎在釜山的日军一年多以来并无继续前进之意,一心一意等待册封,其志甚诚。为此皇帝才允许内藤如安到北京去商洽,经过群臣商议,要求日方:一,彻底从釜山也就是从朝鲜撤兵;二,接受册封以后,不再请求纳贡和贸易;三,从此不再侵犯朝鲜。在此前提下,同意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并赐给金印,他可以继续统治日本国,而日本也从此永为大明的藩属。

    杨方亨一边诵读,沈惟敬一边在旁边翻译。其实这份诏书的文辞根本就不深奥,否则以沈惟敬市井出身,没正经读过几天四书五经,他肯定是理解不了,翻译不出的。当然,沈惟敬把其中对自己不利的条文做了一定程度上的修改,把“既封之后,不敢别求贡市,以启事端”随口改成了“既封之后,再论贡市,不得别启事端”。

    诏书宣读完毕,丰臣秀吉三呼“万岁”,双手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接过了金印。

  明朝对于日本,曾经下赐过两枚“日本国王”金印,第一枚是永乐皇帝给足利义满的,第二枚就是这回万历皇帝给丰臣秀吉的。足利义满乃是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根红苗正的全日本武士集团领袖,其后又胁迫天皇朝廷,获得了“准三后”的资格(三后为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获赐准三后即指获得仅次于三后的皇族身份),荣耀一时无两。丰臣秀吉出身寒微,想不到今天竟能追比先贤,和足利义满一样获得日本国王的封号,当真是如同吃了蜜糖一般,甜到心眼儿里去了。

  等到接过金印,简单的册封仪式正式完成,丰臣秀吉立刻大摆宴席,款待明朝使团。直到这个时候,沈惟敬和小西行长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落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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