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世上本没有毫无破绽的秘密,何况小西行长和沈惟敬撒下如此弥天大谎,以丰臣秀吉之精明老练,定然只能蒙蔽一时,而不可能长久隐瞒下去。
当然,小西行长和沈惟敬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小西行长是希望在册封仪式完成以后,先造成撤兵的既成事实,然后再怂恿丰臣秀吉向明朝皇帝上奏,研讨通商贸易的问题。在他看来,只要丰臣秀吉下达了撤兵令,前线诸军一动,就不可能中途停止,即便其后阴谋败露,再度征伐朝鲜,又需重新整编军队、调达物资,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自己眼前的难关就算是度过了。
而在沈惟敬想来,只要丰臣秀吉接受了明朝的册封,赶紧撤退在朝日军,自己的使命便算圆满完成。回京以后,自己立刻辞去官职,回乡隐居,日本方面再有什么举动,也都不关自己的事情了。
此时的沈惟敬说不上彻底失望,但确实多多少少有些灰心丧气,他逐渐从迷梦中清醒过来,认识到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是无法使中日间的勘合贸易重开的,更无法使朝廷解除禁海令——本以为石星大人是自己稳固的靠山,是自己事业的强大臂助,如今看来,两人的想法却根本背道而驰。
更要命的是,他也无法向石星阐述自己的想法,因为那似乎只有助于平湖沈氏的家族利益,而与国家大局毫无助益——以当时人的普遍眼光来看,肯定是如此。
小西行长和沈惟敬都在各打小算盘,而丰臣秀吉在接受册封以后,他也立刻活动开了心眼儿。丰臣秀吉认为必须把明朝的册封诏书翻译成日文,昭告全日本的诸侯、武士,同时也传告天皇朝廷,他要所有日本人都知道,自己的权势、威名,和曾经的伟大的足利义满毫无二致,他才是日本真正的统治者。可是,该怎样把诏书翻译成日文呢?再去求沈惟敬,未免太堕了本国的志气,让明朝以为日本无人,竟连一个能够翻译诏书的都没有。
想来想去,突然被他想到一个人:“承兑和尚学问高深,熟读汉籍,他一定可以翻译!”
丰臣秀吉手下的外交僧很多,并不仅仅景辙玄苏一个,还有一位同样有名的叫做西笑承兑,和景辙玄苏一样,都是日本临济宗的高僧,一直协助丰臣秀吉管理各地寺院和草拟外交文件,深受宠信。
于是第二天,丰臣秀吉就把西笑承兑和尚请来,问他能否翻译册封诏书。西笑承兑打开诏书来一瞧,见言辞并不艰深,就连连点头:“贫僧能译。”丰臣秀吉非常高兴,就叫西笑承兑先口头翻译一遍,让他听听和昨日沈惟敬翻译的是否相同,有无差错。
小西行长回到日本以后,到处游说,做了很多人的工作,包括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位高权重的诸侯们,请他们赞成议和退兵——因为前线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呀。但他不可能关照到每一个人,比如这个西笑承兑和尚,对于朝鲜战场上的状况,对于小西行长的想法,就懵懵懂懂,毫无所知。所以他打开册封诏书以后,就老老实实地一字不漏地翻译了起来。
诏书上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训斥口吻,昨天正当册封典礼,丰臣秀吉兴高采烈之下,并没有当成一回事,今天心情平复下来,再听上去多少有些刺耳。并且听着听着,当西笑承兑读到“既封之后,不敢别求贡市,以启事端”的时候,丰臣秀吉不禁勃然大怒——
“什么,封而不贡,哪有这种道理?难道我向大明俯首称臣,就连一点儿好处也捞不到吗?这种和议要他何用?!”
据说丰臣秀吉当场就从西笑承兑手中抢过诏书,几把撕成粉碎——这当然只是民间传说罢了,这份册封诏书如今仍然留在日本,成为不可多得的历史文献。
事实上,丰臣秀吉只是抢过诏书扔在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而已。他随即派人把小西行长叫来,一见面先怒吼道:“咱们全都让明朝给骗了,他们并没有恢复勘合贸易的打算!”
乍闻此语,小西行长吓得面色惨白,浑身筛糠——阴谋败露了,这可该怎么办才好?但他随即宁定下来,听丰臣秀吉只是不住口地在咒骂明朝君臣,知道关白大人暂时还并没有怀疑到自己身上来。当此紧要关头,小西行长为了保命,也就只好出卖一同谋划的沈惟敬了:“怎么可能?内藤如安从北京来,说明朝已经完全答应了封贡的请求,况且沈大人在册封仪式上也并不是这样翻译的呀。”
小西行长一味装糊涂,丰臣秀吉对此人实在是太过宠信了,况且他始终身在日本本土,并没有上前线去,也根本意识不到小西行长的求和愿望有多么强烈,想不到这个向来忠诚的部下为了这种强烈的愿望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根本没有怀疑。丰臣秀吉只是跳脚大骂明朝君臣,当时就待下令,把明朝使团成员全部逮捕起来,要取他们的首级。
小西行长赶紧苦苦相劝:“如此一来,与明朝的战争就无可终止,必须重开了。”
丰臣秀吉喝骂道:“开战就开战!我十万大军尚在釜山,正好趁着明军回国的大好时机,再夺朝鲜,然后挺进北京去!”
小西行长赶紧再劝:“可是如此一来,关白大人您受明朝所愚之事,就街知巷闻,无法隐瞒了。这恐怕有损大人您的英名吧。”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丰臣秀吉如遭当头棒喝,愣了一下,也逐渐冷静下来。丰臣政权并非独裁政权,实际上是个松散的封建大名联合体,丰臣秀吉是既靠武力征讨,也利用朝廷权威压制,软硬兼施,方才得以登上诸侯盟主宝座的,毫无疑问,一旦受骗上当的事情外泄,他将会沦为各地大名的笑柄,威信直线下降,到那时候,还说什么征讨朝鲜、大明,恐怕后院起火,自己的统治先会摇摇欲坠吧。
可是不开战又该怎么办呢?难道就此吃上一个大大的哑巴亏吗?甘心去当明朝的臣属,本来就有很多诸侯、朝廷公卿表示过反对,倘若不能因此赢得勘合贸易的重开,一方面积聚更多财富,一方面也向天下诸侯表示,自己是弃虚名而谋实利,迟早还是会千夫所指。丰臣秀吉左右为难,只好问小西行长:“如之奈何?”
这个时候的小西行长,已经完全没有余暇再考虑什么和议的问题、撤兵的问题和贸易的问题了,既然阴谋败露,让关白知道了明朝是许封拒贡,那么再次开战也便无可避免。哪怕再把自己送到朝鲜战场上去吧,也比当场就被关白大人砍下头来要安全一些。于是他绞尽脑汁,为丰臣秀吉谋划道:“可先佯作不知,送归使臣,然后再责以他事,兵发朝鲜。如此一来,既不会贻羞于日本,又能够麻痹明朝,只要明军赶不及救援,朝鲜还不是手到擒来之物吗?”
丰臣秀吉闻言点头:“此计甚好。然而所谓责以他事,不知应该……”他低头想了一下,突然一拍大腿:“对,就责备朝鲜傲慢无礼好了!”
按照常理来说,朝鲜和日本久有联络,即便在明朝下达禁海令,禁止与日本开展贸易活动以后,为了尽可能地减少倭寇侵扰的次数和强度,朝鲜仍然暗中与日本各地诸侯,以及丰臣秀吉的中央政府有书信往来,再加上此次明朝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事情本就因日本侵略朝鲜而起,朝鲜国王李昖又曾上奏恳请,所以朝鲜政府理当派遣使者前来送礼道贺。
李昖本打算派儿子光海君李珲亲往致贺的,但李珲一度当过日军的俘虏,畏日如虎,坚决不肯成行。近臣李德馨也劝说李昖:“倭人反复无常,又曾提出让我国派王子去当人质的要求,恐怕光海君贸然前往会遭倭人扣押,不如派他人前去吧。”李昖耳根子软,听信了李德馨之言,就派一名中级官吏携带着几箱土特产到日本去祝贺。丰臣秀吉听闻此事,本来就有所不满,如今明朝许封拒贡的真相大白,他正好以此为借口责备朝鲜无礼,再次发动侵略战争。
拿定主意以后,丰臣秀吉就让小西行长把沈惟敬叫来——沈惟敬最先与日方接洽,又曾两次来到日本面见丰臣秀吉,颇受丰臣秀吉的重视,在丰臣秀吉看来,明朝册封正使杨方亨不过是个走形式、读诏书的摆设罢了,就跟本国天皇朝廷里那些无能更无权的公卿一般,而沈惟敬才是大明王朝真正有实权,有影响力的代表。
由此在见到沈惟敬以后,他就板着脸沉声说:“朝鲜无礼,全不思其二王子、三大臣、三都、八道,都是我国为遵守与天朝所达成的协议才还给他们的,如今我受封日本国王,他们竟然派个小官带着如此微薄的礼物来贺,这是侮辱我国呢,还是侮辱天朝呢?”
沈惟敬闻言吃了一惊,但他不知道许封拒贡之事已经败露,还想要劝说丰臣秀吉别在意这些小事。丰臣秀吉冷冷地打断沈惟敬的话:“请使臣把我适才所言,回北京去禀报皇帝陛下,请皇帝陛下责罚朝鲜。倘若皇帝陛下不肯为我作主,这兵,我是断然不能撤的。”
沈惟敬转头去望小西行长,就见对方连着使眼色,叫自己不必再多说什么,多劝什么。他此刻脑海中一团糨糊,不知道原本以为圆满解决的争端为何又起反复,只得暂且顺从了小西行长的意思,表示说:“请大王放心,下官一定会把您的话转呈给我朝圣天子的。”
从丰臣秀吉面前退下来以后,小西行长悄悄地对沈惟敬慨叹:“事情已经败露了……”他把前因后果一说,沈惟敬如同当头挨了一记闷棍,好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