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且不说某朝某代,也不提何州何府,单表一个姓马的才子,却将其名隐去,只说字麟如。这马生祖上不过寻常百姓,并无遗业。至马父,为人颇有智巧,兼之克勤克俭,挣起一分人家,不过两三千金家底,比那家资上万的财主还要从容。也在乡间买地,也在街市置产,虽不是良田旺铺,入息尽有,税负亦轻,将宅子起在近郊郭外,前有田,后有圃,一应生计事物,皆不消十分使钱。况这马父性子悭吝,将那逐亩置下的田地,逐间修起的屋舍,看得比性命还重,但有强邻豪家,要占他片瓦寸土,他就要与人拼命。久而久之,皆知他便宜难讨,又不是甚么上好的肥肉,便也无人惹他,由得他自在度日。只一件,子嗣上有些艰难,年近半百才得一子,且是生得齐整,马父爱如拱璧,将及垂髫,拣了明师,送他上学。这马生的资质也不算愚鲁,也不算颖悟,是个可农可士之器,读书倒也寻常,却有些杂学旁收的智巧,尤好岐黄及命理,见一知十,百伶百俐。马父原不肖想儿子上进,只盼他粗通文墨、承家守业而已,并不多加管束。谁想马生的性情,又与乃父不同,他是个跳脱的脾气,风流的性子,于俗务自是分毫不耐,将功名之念,也看得甚轻,只爱结交朋友,又好往秦楼楚馆流连。马父是个晓事的老人家,道这两样却不是好耍的,往往惹祸败家,皆由此起。便要为马生娶一房妻室,将他拘束在家里。又看自负儿子才貌出色,定要寻个般配的。闻知本县有个罗公,前头嫁了两个女儿,都是极标致贤淑的,一时众人歆羡,传为口号,都道“娶罗家,赛驸马”。罗公还有一个最小的女儿,与马生年貌相当,马父便为儿子求娶,罗公看到马麟如人才,又知其家底,况是独子,有什么不愿意的,两家遂成就好事。
及至将罗氏娶过门来,果然美丽非常,马生心下欢喜,夫妻恩爱,如胶似漆。谁想乐极生悲,成婚不到半年,马父一病不起,却又祸不单行,不出半月,马母也染疾过世,马生说不得要守起孝来。他的丈人罗公颇有些见识,叮嘱女儿,虽说小户人家,守制可以从权,为着女婿日后功名,总归要翻过来年,连头带尾,凑足三年之数才是。谁想待到出孝,马麟如祭过父母灵位,换去粗麻衣裳,便与罗氏说起自家兄弟手足全无,已感凄凉,膝下又无子女,每念至此,如芒刺在背,愧对祖宗父母,言下之意,竟是要纳妾,只说以利子嗣。罗氏听闻,心下不快,道是少年夫妇,来日方长,如何不能生儿育女,哪里就要三妻四妾起来。却不料马生又说自家精研风鉴,平日揽镜自照,如此人才出众,不是能享高寿的模样,再推命理,二十六岁上还有大劫,心念至此,于子嗣一事不能不急切。把罗氏气个倒仰,马生既出此言,可见纳妾之意甚坚。罗氏百般不愿,也与他吵闹数回,又请来自家父母兄弟说项,竟都不能劝动马生分毫,翻来覆去总是“来日或有大难,子嗣是头等大事”云云。
罗氏无计可施,只得许他娶回一房妾室,姓莫,是本县莫秀才的女儿,只因莫秀才不事生计,家境萧条,便把女儿与人做了妾。这莫氏容貌不及罗氏美丽,胸中泾渭却远胜之,识文断字,能写会算,与马生颇说得着,一时间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这莫氏自幼生长街市,不耐郊外寂寞,不出半年,撺掇着马生弃了父母老宅,举家迁往城中,只说方便朋友交际,宾客往来,却正中马生下怀。当日马父于闹市买下两带楼房,将前后隔绝,前楼临街,租与人开个粮油铺子,后楼一向闲置。马生便将铺子收回,前后打通,都作了宅子,将女眷安置在楼上。城中地方逼仄,怎如乡间自家院落宽敞逍遥,仆从奴婢颇有怨言。莫氏又话里话外,只说罗氏既为正室,理应安守祖宅,打理庶务,不必在城中委屈拥挤,分明是存了个另立山头,“分而治之”的心思。罗氏岂能如了她的意,非但不肯回乡,还牢牢把住第二带后楼,只在其间坐卧,将莫氏打发到前楼之上起居,既临街嘈杂,又镇日闭窗扃户,好不气闷。罗氏还嫌不足,又抬举了家中一个丫鬟,名唤碧莲,使马生收为通房,思量主仆一心,压莫氏一头。
却说这碧莲,虽有几分姿色,远不如罗氏,比莫氏也颇不及,胜在年少鲜嫩,平日里不是个安分的,与马生眉来眼去,也非一朝,只是罗氏平素防范得紧,两下不曾得手而已。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为甚么男子看待通房又更不同,只因其多在“妾”与“偷”之间,往往还有“偷不着”的情分,自然别是一番风味。这碧莲年纪尚小,仗着老爷宠爱,未免轻狂起来,又要奉承罗氏,每每往莫氏面前招摇,夹枪带棒,指桑骂槐。罗氏正要用她此道,如何不喜,越发一力抬举碧莲,指望与莫氏蚌鹤相争,她倒要来收这渔翁之利。奈何莫氏是个有韬略的,晓得碧莲不过走卒尔,又是个无知小人,当其得意之时,莫撄其锋,心下存了个以利诱之,徐徐图之的主意。一时间,分明一宅之内,势同三分天下,各人俱怀心事,单只在马生一人面前粉饰太平。
马生又岂知这些内宅官司,但享一娇妻、一美妾,还饶上一个俏丽通房,比那齐人之福还多一层,好不得意。只一样未能趁心,他当日纳妾,只说“以利子嗣”,如今连通房都有了,子嗣连个声响也未曾听闻。平日里随性而宿,但于各人行经之后,三处一般下种,却是颗粒无收,罗氏也不生,莫氏也不育,便是碧莲也全无动静。如是一年多,马生恰好二十六岁,当真生起病来,这病来得古怪,起先还只些许头疼脑热,恹恹无力,后来一日重似一日,请了无数名医,竟都断不出是何症候,遑论对症下药。马生素来雅好岐黄,却果然医者不能自医。人生失意凄惶,在外莫过年节时分,在家莫过病榻缠绵,昔日或拿“二十六岁必有大难”来作纳妾的由头,及至大难果真临头,方才自怨自艾,如何拿性命信口开河,却也无法,病势越发沉重,眼看不治,只得将妻妾通房,一并叫来立在床头,念及“妻妾眼前花,死后去谁家”,不由得双泪交流,还未开口,先呜咽数声,方才说道:“我一世做人,只恨骨血缘分浅薄,父母早逝,又无一儿半女,所亲近者,唯你三人尔。却不知来日谁能替我守节,再过继一男半女,以免断绝我一门宗祀。”言及此处,更觉心酸,长叹一声,便要说出些激烈的话语,刺探三女的真心,遂低声下气而言:“我也晓得,你们的姿色年纪,都不合苦守空闺,耽搁青春。况过继之子,终究不是亲生自养,指望含辛茹苦,替我抚孤,未免不近人情,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我家既非巨富,亦非望族,你们心里究竟是何打算,不妨与我直说,若皆不愿做那披霜沥雪,槁木死灰之人,我何忍相强。不如趁着还有心力,寻几个朋友,把身后事托付彼等,大家方便。省得到那一日,再生二心,使我生为无子之人,死做飘零之鬼。”起初说时,做掩面痛哭状,还从指缝偷看三人神色,说到伤心处,真个涕泪横流,嚎啕大哭起来。
罗氏性子最软,那眼泪早如断线真珠一般,抽抽搭搭说道:“相公何出此言?我虽比不得那等识文断字的才女,却也晓得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我与你是结发夫妻,乃是你嫡嫡亲亲的老婆,又服侍过公婆归西,为公婆守孝三年,生是你马家的人,死是你马家的鬼,自然与她们做妾的不同。无论她们守与不守,我是必守的,若家门有幸,她们肯与我作伴,是相公的福分;便是不愿,相公也不要挂怀,必定不耽搁了她们花一样的年纪,要去只管去,有我为相公支撑家业,过继儿子,还要看待他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使相公于泉下千秋万代,祭祀不绝。”马麟如听得罗氏此言,再看她泪流满面,就如梨花带雨,又想起年少时光,新婚燕尔,不由得五内俱焚,摧折心肝,扯过罗氏的手便嚎啕起来:“我那有情有义的妻啊!不枉与你结发一场!”罗氏也倒在榻上,哭个不休。
莫氏眼看被罗氏拔得头筹,再要哭哭啼啼,纵是眼枯泪血,怕也是哭她不过了。只得另辟蹊径,也不垂泪,也不痛哭,反而做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样子,高声道:“老爷和大娘却也忒把人看得轻了!”说着后退一步,把头上钗环皆扯将下来,扔在地上,侃侃而谈:“老爷、大娘,此言差矣。须知这世间,唯有尽忠、全孝、守节,乃是不分贵贱嫡庶、高下亲疏,但凡有心有志之人,皆可做得的。当年齐桓公被困深宫,唯有侍妾晏蛾儿逾墙自缒而入,生死相从,难道她是齐国的正宫娘娘不成?再说昔日石崇家破,爱妾绿珠坠楼以殉,莫非她是石家明媒正娶的主母不成?谁说这两个不是结发的正室,就做不得千古佳话了?大娘之言,何其可笑!如今谩说老爷祸福未定,怎就知道我们一片赤诚之心,不能感天动地,直把精诚回造化。便是当真玉皇大帝天上楼成,要召老爷去写序作跋,我也将话放在这里!无论大娘作何打算,我心意已决,本当效蛾儿、绿珠,从老爷于地下。只是念及太平盛世,人殉不祥,恐损老爷身后清名。再说将来过继孩儿,我还要灯下课子,使其成就功名,光耀门楣,便是老爷身后,怕也还能享朝廷例赠,好一份泉下风光呢。”一番话说得马生点头叫好,最是末了几句,将他一片从未有过的热衷之心勾了起来。原来人之将死,任是平日里何等藐视功名利禄,至此也不由得要惦念身后之名。马生听闻莫氏此言,直如仙乐入耳,又似天风拂面,喜得把那病榻连拍直拍,一迭声地说:“善哉此言!美哉此言!真不枉我数年宠爱,这竟不是我的爱妾,乃是我的知己也!”
罗氏正哭得凄楚,听闻此言,气得目瞪口呆,咬牙道:“好个伶俐人儿,好一分锦绣心肠!果然与我等自幼深闺紧闭,眼不见诗书传奇,耳不闻千古佳话,惟知女德女工的不同。只是那贞女节妇,史不绝书,便是我们穷乡僻壤,也是有几座牌坊的,却不知有几个是那旁门小轿半夜抬进来的侍妾歌姬。偏是少而又少,指望不得,好容易出了一两个守节的姬妾,方才人人传颂。那明媒正娶的结发夫妻,守节原是本分,谁愿意教才子写进书里诗里,教后人嚼个不休。”此言一出,马生还未怎的,碧莲先在一旁连连点头:“大娘说得极是。”
莫氏心中冷笑,暗道这碧莲果然是个蠢的,先轻飘飘扫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大娘果然说得极是,守寡的姬妾已是千古佳话,倘若再出个抱贞的梅香,那只怕天下的才子名士都要顶礼膜拜了呢。”说着又把眼睛去睃罗氏,声气越发轻柔:“只是我说句不当说的,大娘与老爷少年夫妻,恩爱非常,论理自然是该替大爷守守的。只是大娘与我这家世飘零,父兄懦弱,替我做不得主的人不同。大娘是自幼娇养的闺秀,父母兄弟皆在,素来又是极孝极悌的性子,谁不称赞。但恐日后父母怜爱,兄弟痛惜,不忍大娘青年守寡,要替大娘再寻出路。到那个时候,大娘是从已死的夫,过继的子,还是从犹在的亲父兄,还未可知呢。”
罗氏听她这样说,气得哭声也停了,眼泪也收了,怒气直冲面门,竟不顾马生在旁,就要朝莫氏撞过去,莫氏非但不躲闪,还有些要迎上去的意思,就等她怒极失态似的。还是碧莲拼死扯住,又在罗氏耳畔轻声说:“大娘息怒,莫要着了人家的道。”罗氏这才回过神来,放下莫氏,转身又扑倒在马生病榻之上,愈发放声痛哭。马生情急之下,一边是有情有义的结发娇妻,一边是识情识趣的知己爱妾,只得先拿碧莲作筏子:“碧莲可有甚么话说,此时不同往日,莫拘身份,但讲无妨。”只待碧莲也指天誓日,赌咒发誓一番,他就好三美揽作一处,勉力大家齐心合力守节抚孤,将罗氏与莫氏的吵闹轻轻揭过。
却不料碧莲听家主发话,只是把头低低垂着,一声不吭。三人等了片刻,她再无一言半语。马生愕然,罗氏也纳闷,拿手去拽她的衣角,唯有莫氏轻笑一声:“碧莲不说话,想是要嫁的么?却也难怪,自古唯有守节的妻妾,哪有守节的通房。要去就说,再没有哪个强逼你来守的。”
碧莲不得已,这才抬起头来,轻启朱唇,慢开檀口,不疾不徐说出一番话来,有分教:数载恩爱随流水,一片芳心付落花。究竟碧莲说出怎样言语,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