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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二回 · 梦里不知身是客
2023-05-31

上回说到马麟如病势沉重,妻妾榻畔相争,又叫通房碧莲也说几句,倘家主不治,她是去是留,是嫁是守。碧莲教他们逼迫不过,只得开口说道:“我是甚么牌面上的人,哪里轮得到自家做主,方才二娘不都替我说了,大娘也再无更多言语,从来只有守寡的妻妾,哪有抱贞的梅香。除是老爷百年之后,不得洒扫拜祭,指着我年节时分烧些纸钱,上些供奉,免得老爷泉下饥馁,那我自然不去,如今大娘也在,二娘也在,只愁老爷受用不过来,哪里还稀罕我一份纸钱;再若是过继一男半女,却落得无人照应,要留我抚孤,替老爷延一线血脉,我自然也不去,如今大娘要抚养他长大,替他娶妻生子;二娘要教导他攻读,等他光耀门楣,他的母亲且多不过,做养娘只怕也还轮不到我呢;又比如老爷去后,家业凋零,要等我看家护院,支应门庭,说不得我也留下就是,如今大娘也要守节,二娘也要守贞,家里风水恁的好,眼看来日要起两座牌坊,我若再凑兴,却只怕地界有限,多一座牌坊也无处下桩。说千道万,我不过是个下人,去留但凭主母吩咐,要留我在家陪伴服侍,我也做生不如做熟,若是还嫌家里吃饭的人多,要打发我出去,我又做什么赖着不走?横竖一个通房,守节也无人为我请旌,失贞也没人戳我脊梁骨,是走是留,有何干系,无非听天由命罢了,还叫我说些甚么。”

碧莲此言一出,马生瞠目结舌,呆了半晌,方对罗氏说:“你听听!这是甚么言语!”罗氏又惊又怒,惊的是碧莲何以一蠢至此,现把个家主还活在这边,就老了面皮,只管将些实心话大剌剌说出口来;怒的是你那阁在心尖上的通房不肯替你守节,干我屁事,却扯我来听甚么言语!却不想这碧莲原是自家一力抬举,纵着她处处要压莫氏一头,这不就纵上天去了。倒是莫氏乐得看戏,自顾款款蹲下,将方才乱扔的钗钿逐一捡起,揣在怀里,只低低嘟囔了一句:“可说呢,果然狗似主人形么。”罗氏大怒:“你在那里胡吣些甚么!”莫氏格地一笑:“大娘怕是听岔了,我又不是你调教出来的伶俐丫头,再不曾有何言语呢。”罗氏正要发作,碧莲先抢白道:“二娘也不消做张做智,欺我不过是个通房,说甚么只有守寡的妻妾,哪有抱贞的梅香,分明只许主子做节妇,不许下人来僭越。却不想你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真要论起僭越不僭越的,唯有大娘守节,往直里说,为着天理人伦、名教规矩,正该如此;往曲中求,也要念夫家娘家的脸面,并街坊口舌,到那时节,大娘是守也须守,不守也须守。二娘又有何顾虑,是何居心,就敢说一定守得住?倘有一儿半女,亲生自养,割舍不下骨肉之情,我也信你,如今不过与我们一样,膝下空空,拿什么做表记信物,就说你是必守的?一般上下嘴皮子一碰,夸下一生海口,却不想后头的日子长似前边,好话易说,好汉难做,纵是老爷多情,大娘厚道,信你不是虚言,咱们且走着瞧便是了。”

这番话说出,直教有人喜,有人恼,又有人忧。喜的是罗氏,心道原来如此,碧莲果然是个好的,一心护主,倘她一般赌咒争气,要守贞守节,家里节妇果然多不过,难道将来真一人一座牌坊不成。唯有她老下脸皮,说破下人守节无益,去留皆可,方知莫氏所说,未必不是大话虚言。恼的是莫氏,暗骂碧莲无耻,分明眼看老爷将死,自家前程来日只在罗氏手里攥着,便老下脸皮,将那往昔恩爱弃之不顾,只管替主母冲锋陷阵,含沙射影。心念至此,不觉一惊:老爷不死便罢,若真个一命呜呼,谩说碧莲,便是自家前程,何尝不在罗氏一念之间。倘她赌气将自己发卖出去,倒也罢了,凭我胸中本事,到哪里不能东山再起。只怕她衔恨在心,关起门来,三天一敲,五天一比,只是将人磋磨,又该如何是好,纵然设法逃出生天,也白白捱些苦楚,却又何必。想到这里,气焰先自灭了,竟不再回嘴,也学着罗氏一般,扑到马生榻上,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若比口齿伶俐、引经据典,罗氏自是不如莫氏,但若论哭功,莫氏又不是罗氏的对手,一般哭倒在榻上,总不如罗氏娇娇怯怯,幽咽缠绵。只是马生此时也顾不得较量谁个哭得更楚楚动人,他却是忧的那个,只忧碧莲所言,虽不入耳,未必全无道理,不禁暗自思忖:“三人之中,第一个要不得的便是碧莲,到底年纪小,不晓得作伪,只未免太过无情无耻,究竟不过一介使婢尔,未闻礼教,不知廉耻,我这边还有口气在,她就存了要另寻出路的心,还这般大言不惭,我死之后,指望她念半分旧情,却不是鬼扯。第一个把得住的当是罗氏,到底明媒正娶,结发夫妻,况做亲以来,情深意笃,并不曾红过脸,再者她又比莫氏年长,丈人罗公也是个正气的,无论如何总要守个三年五载,到那时节,她年纪也大了,颜色也衰了,又有节妇的名声在外,便要再寻前程,怕是也寻不到我这般人才,如此恩爱了,哪怕没有十分必守的心,也做成了八九分必守之势。倒是莫氏,犹在守与不守之间,或念她虽家境贫寒,终究是个书香门第,哪怕父兄懦弱无能,总要存几分读书人的体面,再若吃碧莲相激,看罗氏榜样,也未必不能守。纵然将来莫氏守不住,有罗氏替我争气,便也不枉一世做人了。”如此思量再三,也只得做此计较,将那身后事交代过了,便安心等死。谁知不想死的时候,病势一日重似一日,及至安心等死,却又蜒蜒潺潺,总不见死。先是妻妾闹过一场,又空了几日不曾吃药,那病症反而渐渐平稳,再将养几日,公然一天天好了起来。从此马生待罗氏格外不同,浓情蜜意,更胜新婚,便是对莫氏,存了个要以恩挟之,以情动之的心,也更加温存。唯有碧莲,只因说了一番本色真心话,冷了家主的心,教他看得低了,痊愈之后,谩说贴身服侍,眼角也不曾再扫过,纵是行经后的日子,良田沃土,雨润花娇,马生也再不来播种。莫氏自然得意,每每撞上碧莲,少不得要狠狠羞辱几句,也是为了在马生面前彰显自家正气,并臊一臊罗氏的面皮。碧莲自知失了家主欢心,无颜人前走动,遂终日关在屋里,等闲不肯出来。

罗氏此时虽转而怨碧莲太过口无遮拦,那一日只逞快言快语,不与她这个主母做脸,心下却也晓得碧莲乃是为自家分谤受辱,又格外要卖弄贤惠宽厚,不劝马生回心转意,也不钳制莫氏冷嘲热讽,只吩咐下人不得对碧莲无礼,一应吃穿份例,格外厚待。仆从奴婢,虽不好忤逆主母,背后说起时,谁不讥笑几声。碧莲心中明镜也似,装作避羞不出,其实并不以为意,却原来此番情形,才是真真正正遂了她的心愿。

若问这又是为何,还要从马生染病之时说起。却说那一日,马生病势方沉,罗氏指使家人,将他移到楼上养病,又唤莫氏与碧莲齐齐上来服侍。莫氏到底是秀才家的小姐,虽家境萧条,与人做妾,自进门后,马生宠爱,一般养尊处优,呼奴使婢,居移气,养移体,教人服侍惯了,哪里服侍得来人。总不如碧莲自幼做丫头的,便是日后得罗氏赏识,擢为通房,那小意温存的工夫却还未曾荒废,相形得莫氏左支右绌,手忙脚乱。马生既在病中,未免心情烦躁,将莫氏骂了几句,只道还是碧莲贴心殷勤。碧莲心中得意至极,待马生睡熟,与莫氏一先一后从楼上下来,也不知是自家脚下失了轻重,还是教莫氏背后推了一把,骨碌碌滚下楼来,将众人唬得不轻,却幸摔得虽重,人却无恙,举家啧啧称奇。待罗氏细问她时,想是吃了惊吓,有些昏头昏脑,罗氏也不好多说甚么,只吩咐她回房好生歇息。

不料碧莲这一跤摔倒,爬将起来时,旁人看她无恙,内里早已不同。懵懵懂懂回到房来,就如做了一场大梦。人人将她唤作碧莲,她却心知自家绝不是碧莲,但若说究竟是谁,又头绪全无,反而将那碧莲的生平,一一回忆起来。虽则影影倬倬,似真似幻,但只要见到个人,便能叫出名字,晓得身份。一双脚却又作怪,径直就走,认路一般,所见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气走回房中,虽然心中讶异,何以逼仄简陋至此,却又真个似住过许久一般。慌忙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人淡眉细眼,面黄肌瘦,不是碧莲,还能是哪个。虽则如此,竟是按捺不住心中怏怏,只道自家何等美貌,何等风情,怎落得这般模样,但要回想本该是何面貌,却又分毫想不起来。她心下气闷,倒在床头,一时无法,也只得先顶着碧莲的名头,且看日后如何。而那碧莲原是个无甚算计之人,只一味眼大心空、得意忘形,如今内里虽换了个人,昔日性情还在,思量片刻,竟迷迷糊糊就要睡去,颇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意思。虽则如此,她倒也还记得自家是个通房,女子心思,转来转去,难免要转到男子身上。她虽一时想不起马生是何样人物,但念及罗氏这样美貌,莫氏这样伶俐,两人且为了他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便是碧莲,一片芳心也只系在家主身上,想这马生必是才貌双全,人物出众。倘果真如此,这个通房倒也不是做不得,横竖是占了碧莲的皮囊,少不得也要替她受用几日。

心念至此,第二日醒来,碧莲便要去服侍家主,却不料罗氏也来拦她,莫氏也来说她,都道昨日她摔下楼来,连马生也惊动了,几回遣人来问,再三叮嘱她好生将养数日。碧莲闻得此言,心下倒欢喜,虽还不知家主人才如何,性子想必是温柔体贴的,碧莲这般容貌平平,他也颇肯看顾,便将那心,又放回肚里几分。不知不觉间,行至一处,依稀记得是家主的书房,当日罗氏遣碧莲服侍马生,这书房她也是出入惯了的,张得无人,便闪将进来,想的是既未见其人,先掂量一番他的才学如何,且看日后能不能发达。这原本也是碧莲的心思,只是往昔的碧莲,目不识丁,只能眼看莫氏与马生咬文嚼字,一唱一和,心中妒恨,也非一日。且喜如今换了一人,就仿佛胸中有无限才学似的,忙忙进到书房来,四下打量,还是那些笔墨纸砚、琴棋书画,素日碧莲看待得何等精致尊贵,此番张望,却不觉嗤笑出声,但见那墙上的书画,皆不十分出色,四下的古董摆设,也无一件真迹好货,架上案头的图书,仔细看时,不是旁门左道,就是传奇话本,寥寥几本诗文集子,也不过三百千千之类,粗浅得紧。碧莲心下便有些不快,看这书房,并不似个真有才学之人。还好案头文具尚可算精良,又压着几张诗笺,字迹也勉强看得,碧莲便抽出一张,定睛细看,却是一首七绝,题作“孟夫子”,诗曰:新诗一首献当朝,欲望荣华转寂寥。不是不才明主弃,从来贵贱命中招。

却把个碧莲看得瞠目结舌,啼笑皆非,心说这作的甚么东西,要说不是诗吧,分明也整整齐齐四句七字,平仄也无大错,二萧的韵倒也都对;要说是诗吧,古往今来,咏孟夫子的诗何其多,再没有这般立意粗鄙、措辞可笑的。顿时将她那一盆火似的心思,先自熄了一半,只道马生才貌双全,这般看来,才是不消指望了,也只合与莫氏这般穷措大家的女儿唱和罢了,不知外头是谁,还将他称一声才子,道一句名士,只怕尽是损友取笑而已。

此时碧莲虽熄了一半的心思,却还犹存一半的念想,马生才学既平平,相貌想是极出色的,方能教罗氏与莫氏,都将他看得眼珠子一般,便是家中仆妇,说到家主,也无不啧啧称美。罗氏抬举碧莲做了通房,与她一道陪嫁过来的,谁不酸一句“莲姐何啻登仙”。再说世人尽道才貌双全,真正双全之人,又有几个?或是三五分的才,或是半斤八两的貌,旁人便肯取长补短,凑作“双全”。这般看来,马生之才,说一分怕还嫌多了,那貌就必定要足八九才不离十。况男欢女爱、翻云覆雨之际,究竟赏貌的多,玩才的少,用得上皮肉,用不上心肠。如此说来,倘马生果然生得一副绝美的相貌,便是与他做数载枕边人,倒也未尝不可。

此念一起,碧莲胡乱将养两日,便只说挂念家主,急着要去服侍。匆忙奔上楼来,推门挑帘而入,只见那马生倚在床头,拿大引枕靠着,虽在病中,精神萎靡,却并非蓬头垢面,头也好好梳着,衣裳也十分整齐,可见是个讲究人儿。待碧莲看清他的相貌时,却只教柔肠霎时寸断,春心一片冰凉。究竟马生是何模样,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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