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森凛
编辑:落鱼
明里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学到的这种应对之道,但事实证明它很有效,当一个人忽然之间五内俱焚、六神无主的时候,赶紧把什么东西塞到他手里,对他说:“拿紧了,别松手。”后来她甚至还总结出最好是有提手的东西,塑料袋或者布袋,里面再装些吃的喝的,需要时可以补充体力能量。
这一回也是如此,整整半天,朱少一直乖乖地紧紧地抓着明里给他的那个垃圾袋,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有时嘀咕一句“这不是真的”,有时嘀咕一句“小颜不会这样对我的”,只问过一次:“我妈呢?”得到“你斐然阿姨陪着她”的回答就不再问了,说的最多的还是“明里姐,怎么办啊?”
明里实在不愿意,但也只好给出她所知道的最有安抚效果的回答“没事的,有我在”,然后朱少果然就能安静一段时间,有时是几分钟,有时是一个半个小时。明里也不问,直接默认得到了他的同意,把他的手机拿在手里,替他接所有的电话,回所有的消息,分门别类,对有的人详细解释朱少现在的情况,请对方稍后再联系;有的给出朱氏集团相关联系人的方式——斐姐给她发过来了一份人员名单;有的请示斐姐如何处理;有的按照经验应付过去;有的则直接替朱少拉黑删除……每当有人问她是谁,她就回答“我是朱远程先生的助理”。同时大杯做咖啡,大壶泡洋甘菊茶,加黄冰糖,避免咽喉肿痛或脱水,又烤吐司,抹厚厚的果酱和奶酪,好补充体力。每做一样就让朱少也吃,但他一律摇头,只是贴着她,寸步不离。后来明里都听到他的肚子咕咕叫了,叹了口气,放下电话,摘掉耳机,用牛奶、苹果和胡萝卜打成稀溜溜的糊糊,插上粗吸管,逼着他吸进去。人体原本就是如此构造,哪怕天塌下来,肚子也照样会饿。朱少喝完一大杯,意犹未尽,明里又把吐司泡在热牛奶里,让他一勺一勺吃下去。同时偷偷拍照发给斐姐,好让她同朱太交代,并和斐姐私聊:“还能吃得下,应该就没事儿。”
斐姐回她一个紧紧拥抱的表情包,又说:“明里,辛苦你了。”
明里看着一只手笨拙地拿着勺子,另一只手仍紧紧抓着那只垃圾袋的朱少,很有点荒谬之感,一时间深深地共情了警匪片里那些在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方,以至于被当做了嫌疑人而百口莫辩的倒霉蛋们;又像是加班到半夜,还遇到大风雨,筋疲力尽回到家,只想冲个澡倒头就睡,却发现家门口有只淋得透湿,可怜巴巴的流浪狗。
朱少现在确实很像一只流浪狗,还是被人揍了一顿又扔进水里,用尽全力才爬上来的那种,乱糟糟的卷毛,失魂落魄的神情,尤其是眼睛,他几乎不敢让明里离开自己的视线,就仿佛知道明里内心深处一直在盘算着怎么脱身而去似的。明里问他要不要睡一会儿,他拼命摇头,贴她贴得更紧,又问:“明里姐,为什么我哭不出来?”
明里叹气,问:“你想哭吗?”
“我应该哭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失去过这么亲近的人。”明里实话实说。
朱少沉默了片刻,然后确定:“我想哭。”
“好吧。”明里说,“那对不住了。”抬手揪住他的卷毛,把他的脸往下压,用自己膝盖轻轻一撞,右膝髌骨最突出处恰好撞上他的鼻梁中段,非常轻微的一下,但足以让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然后明里就见识到了,在这样的时候,只要有最初的眼泪作引子,就会演变成怎样的嚎啕痛哭,朱少抱着她的腰,把脸埋进她身上,哭得明里简直手足无措,又怕他吐出来,想要把他搬正,但是晚了,朱少已经哇地吐了她一身。明里仰天长叹:“这就是我坚决不生娃的原因啊。”认命地把他拖进浴室,扔在淋浴房外,秉持颠扑不破的“自己戴好氧气面罩再管别人”的原则,先把自己冲洗干净,还有点好笑地发现朱少洗发沐浴居然用同一瓶,尽管是个她都不知道的小众牌子,不由得摇头,男人就是男人,不管看上去多么讲究,哪怕文了美瞳线,做了水晶唇,仍然会在这种地方偷懒。
当蒸汽模糊了玻璃,朱少就开始在外面拍打,隔一会儿喊一声“明里姐”,明里裹好浴巾,把他拖进来,先将水温略微调高一点,指望他犯一下迷糊,洗完后能睡一会儿,想了想又调低,怕他真的晕过去。总之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毕竟她从小到大,还真没有伺候过人洗头洗澡,心说回头这不得给朱家开出天价的账单。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索性就服务到家,卖个天大的人情。洗到一半,朱少又抱住她开始哭,哗哗的水流和蒸腾的热气里,他抱得还特别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儿。明里只觉得自己简直快把一辈子的耐心都用完了,贴着他的耳朵,几乎用吼的:“你能不能等我给你洗完了再哭啊!”
朱少居然还回了一句:“是你要我哭的……”
明里当然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笑,但实在没忍住,然后朱少被她影响,也控制不住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他就像闯了天大祸事的小孩,一脸懊恼,眼泪倒是暂时止住了,明里用满手的泡沫去揉他的头发,给他揉出一顶白帽子,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说:“嘘,没关系,真的,我的朋友阿雅,对,就是那个阿雅教授,她曾经说过,人类就是这样的,即使最深的痛苦与哀伤,也不能彻底剥夺其他情绪。如果一个人始终牢固地保持悲痛状态,那一定不是因为他爱的更深,更有可能因为他就是凶手。”
尽管只是很短的瞬间,朱少又笑了,这回他没有因为这个笑而懊恼,还嘀咕了一句:“明里姐,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