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森凛
编辑:落鱼
郇并不是一个好辩的人,尤其对上明里的时候,闻言只是苦笑。倒是斐姐替他说话:“明里,你怎么就能确定这些‘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普通人看一眼就能明白’的情形,郇他们就未曾考虑到呢?”
明里语塞,有点别扭地说:“抱歉,老郇,那时候我正好在华府,算是亲历了一部分,虽然与我不相干,但实在让人意难平。”
“相信我,明里,我完全理解你的意难平。”郇温和地说,“这就是此类事件的悲哀之处,无论人们怎么选择、怎么决定,永远不能摆脱这种意难平。”
“这个案子的难处,就在于没有确凿的证据来判断当事人的意愿,一切都只是出于‘推己及人’的揣度。”他接着说,“当然,我们可以做最朴素的推己及人的判断:如果我处在她的位置,我希望怎样?我的回答肯定是希望有人为我争取死亡的权利,希望不再那样痛苦地活下去,并让爱我的人们深陷虚幻的希望的泥沼。
“同时,也有足够多的研究数据表明,当我们无从判断当事人对生死的态度时,应该更倾向于采信亲密朋友或伴侣的说辞,而非直系亲属。因为人们总是不愿意与父母子女讨论自身的生死,尤其是父母。
“我们老大更是明确表示,在这个问题上,为人父母的主张往往最缺乏客观性和可信度。他说看到一个国家的整个行政机构和一半司法系统都被一对悲痛欲绝的父母牵着走,对我们这些搞死亡学的人来说,绝对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但是谁能不被他们牵着走呢?”斐姐感叹,“我承认,郇,理性告诉我你说的有道理,如果是我自己,我也希望有人为我关掉维生系统。但事关孩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也有女儿,所以我不能不站在Schindler夫妇那一边,哪怕只有一线最微弱的希望,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做父母的也绝对不可能放手。”
“同时作为女儿,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世上任何一个被父母那样爱着的孩子,一定都会用尽全力不惜代价,忍受任何痛苦和不便,只求死在父母身后!”明里说,“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态度非常明确,只要她的父母还活着,任何人——包括做丈夫的,就统统没有发言权。”
“我并不是要抬杠。”郇叹气,“但也是有父母选择放手的,比如Karen Quinlan的案子。还有,明里,我必须指出,你的结论预设了这样一个前提:当事人确定自己被父母所爱,并有足够幸福快乐的童年和青春期,足以补偿躺在ICU里插满管子的痛苦和难堪。但你要承认这样的事实,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被父母真正爱过。以及,你还要面对这样的悖论:如果你的父母真的那样爱你,如何能让你忍受那样的痛苦和难堪?”
“你还说你不是抬杠!”明里哼唧。斐姐则微笑:“但是?——我猜你还有一个‘但是’。”
“对,但是。”郇搓了搓脸,这是他困窘时的习惯动作,“但是我也过不去心里这个坎,直到今天。我说那是我最不愉快的经历之一,并不是因为之后的死亡威胁,我们搞死亡学的,接到死亡威胁的概率本来就比同行们要高一些。
“但是,当你面对Schindler夫妇的时候,当你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脸,你真的没有办法不自问:我们有什么资格把他们的女儿夺走?我们凭什么判断死亡就是更仁慈更明智的选择?”
“尽管很多时候,死亡确实是更仁慈更明智的选择。”斐姐轻声说。“是的,尽管很多时候,死亡确实是更仁慈更明智的选择。”郇看向斐姐,“这样说并不合适,但是斐姐,我很高兴,你能理解我的处境,也理解我为何一直坚持认为死亡教育在我们的生活中不应缺失,却又太过缺失。不仅是我们,全世界范围内都是如此。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Terri Schiavo生前曾经与父母就这个话题进行过足够坦诚和有深度的交流,明确且坚定地对父母表达过自己的意愿,直至形诸文字,留下证据,整件事情会是完全不同的走向。哪怕她的意愿是活下去,不放弃任何一线希望,或者将选择权完全交给父母,她身边的人也不会陷入那么长久的痛苦、煎熬和纷争,随后的一系列悲剧也不会发生。”
“我当然理解。”斐姐感叹,“尤其是最近,我也在想,我是否应该和南南就此问题好好沟通一下,尽管从感情上讲,我大概也做不到毫无芥蒂,完全坦诚。但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形,我还是希望她能够了解并尊重我的意愿,勇敢一点,豁达一点,也让我走得有尊严一点。”
“斐姐您胡说些什么东西啊?”明里骇然,“您怎么会遇到这样的情形!怎么会需要南南做那种选择!”斐姐和郇对视一眼,郇耸肩:“斐姐你看,连明里都是这个态度,足见我们的死亡教育何等缺失。”“你少趁火打劫!”明里对他怒目。斐姐抬手揉了揉明里的头发:“我倒是觉得,明里不是不明白,只不过她活得太有滋有味,又是特别喜聚不喜散的性子,说不定真到了那一天,她比我们谁都更勇敢。”
“我不要!我不勇敢!”明里几乎捂着耳朵哇哇叫,“没有那一天!谁都不许胡说八道!我们一起活到很老很老,大家手拉手,喊‘一二三’然后一起死!”
斐姐和郇都笑了,“有时候我必须承认,”斐姐笑着对郇说,“你说的有道理,明里还是个孩子,不论爱还是死,她都还未曾真正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