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森凛

编辑：落鱼

“明里——”那边斐姐还在说什么，但明里已经挂掉了电话。

并非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事实上她没给眼泪出来的机会，因为Echo睡眼朦胧地推门进来。

他显然是睡到一半放水，几乎没醒，不知怎么还是看到了缩在淋浴间的明里，哗啦一声拽开玻璃门，力道如此之大，吓了明里一跳，甚至担心玻璃会不会撞碎。“明里！怎么了！”事实证明，在需要的时候，Echo也是能瞬间清醒的，“是不是艾玛那边的消息！”“没有，不是！我和人起了点争执，怕吵醒你！”明里忙说。

这个借口十分拙劣，不过应付Echo足够了，他明显松了口气，咧嘴：“你知道我最爱看你电话里骂人！”说着自顾放水。明里捂脸：“我们是怎么搞到这么老夫老妻百无禁忌的地步的……”Echo闻言又要进淋浴间，明里踢他：“洗手！”但是晚了，同时明里还是低估了Echo的随心所欲，他挤进来，直接拧开了淋浴龙头。

按照两人以往的搞法，总有一个要把另一个扯进水流，滚作一处，但这一次Echo没有，他在明里身边坐下，在哗哗的水声和喷溅的水花中，隔着明里身上那件渐渐湿透的浴袍，他把脸贴向明里，嘴唇恰在她的耳边，以至于明里无法判断他的话是通过声音还是动作传来，但她清楚地听到，他说：“明里，我很害怕……”

换作别人，任何人，明里都会立刻伸手揽过对方，清晰而坚定地说：“没关系，我在。”但是此时，但是Echo，她说的是：“我也是，Echo，我也是……”

伸手的是Echo，他揽住明里，揽得那么紧，仿佛要从暴雨般的水流中给与她保护，尽管这保护无济于事。又贴近她的脸，面对面，就像人们在狂风暴雨中想要听清对方说什么，看清对方的表情时会做的那样。明里看着他的眼睛，尽管水汽蒸腾，水花扫过，那双眼睛她实在是太熟悉，眼角下垂，眼皮耷拉，没精打采到几乎教人觉得不怀好意，琥珀色的眼珠却亮得惊人，以至于明里无论如何不能想象，这样的眼睛也有一天会黯淡下去，不再认得她，也不再认得这个世界。

“小时候，我床头贴着一张艾玛的海报，”Echo轻声说——他声音控制的功力确实不同寻常，声音虽轻，仍穿透铺天的水声，清晰地直抵明里耳中，“你一定见过那张，她那只眼镜王蛇造型的唛第一次登场，斜遮住她半张脸，就好像一个巫妖女王将要施展法术。”明里当然见过那张海报，地球上只怕一半人都见过，那是艾玛美貌与名声的巅峰，海报上的她更是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只怕就连天堂也容不下那样火辣、夺目又魅惑的容颜，唯有地狱深渊里的火焰才能造就。

“我总是故意把窗帘留一条缝，我试了很多次才找到合适的位置，而且还要随时调整，”Echo继续说，“这样就能保证有太阳的早上，阳光从缝里照进来，先照亮她的眼睛，再慢慢往下移，到她的嘴角……你知道她的笑容，人们都说唯有Julia Roberts才能媲美的笑容，但她哪有艾玛的气势，那样肆无忌惮，睥睨一切，露出整排牙齿，闪闪发光，就好像要把这个世界一口咬碎，再漫不经心地舔掉嘴角的汁液……如果你告诉那时的我，有一天我能去到她身边，站在同一个舞台，紧挨着她，拥抱她，撑住她，听她就在我耳边唱，和她一起唱，让她静静地听我唱，并为之感动，为之微笑，我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放到你脚下，即使知道你只是骗我，但如果你这样对我说，我会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明里再次直观地感受到对Echo而言艾玛的意义，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共鸣者，灵魂的另一半，还是他年少时的梦，最美的一个，而且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从未褪色和幻灭。这世上有什么能与这样的梦相比？她不无苦涩地想：又有什么能将之磨损？纵然是死亡……但随即她就更加苦涩地意识到：有！比死亡更残忍，更狡猾，更不动声色，那是人自己的心和意志也无法控制的遗忘，而这遗忘的阴影，正在Echo的头顶盘旋。

可是Echo还一无所知。“我很害怕，明里。”他说，声音渐渐变低，变冷，这时整个浴室的温度已经太高，明里仍感受到他声音里的寒意，让她也不禁发抖。“今天——不对，昨天，还是前天？这不重要。”Echo说，“他们准我进隔离病房，不过必须穿得像宇航员，艾玛一看到就笑起来，还是她的那种笑容，露出整排牙齿——但只有一个瞬间，她立刻闭上嘴，可是我看到了，她也知道我看到了。哦，明里，我要怎样告诉你，那是什么情形，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她的牙齿，有两颗特别长，因为已经从牙床脱垂下来，几乎垂到了下牙的位置，几乎伸出嘴唇，眼看就要掉了，但还没有，就那么挂在那里，像……我不知道像什么，没有什么能够形容，死神的獠牙或鼻涕，恶魔的犄角或玩笑，女巫的标记物，粗野小孩在名画上的涂鸦……那么怪异，那么丑陋，那么悲惨……时间没有磨灭她的美，死大约也不能，但疾病得逞了，或者说这种绝对不是人类应该承受的治疗方式做到了……同时她也知道我看到了。她说：‘孩子，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帮我把它们拔掉吧，它们简直要杀了我。’她说她哀求医生把它们拔掉，医生说不行，只能等它们自己掉，‘在这天杀的化疗阶段，他们连两颗眼看就要掉了的牙都不肯给我拔……’她说。但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牙齿，她痛恨自己现在的样子，痛恨被我看到了这个样子，而我不知该怎样告诉她我不在意，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因为这不是真的，明里，这不是真的，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如果我能够，如果我知道正确的做法，如果我哪怕有一丁点勇气——”他的声音更低，带着喘息，水声里明里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听清，而他仿佛也用尽了全身力气，他说：“如果我能够，我会立刻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