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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的火枪手

作者:驰骋

编辑:樱庭若雪

尾声
2023-09-04

二十年后,京都二条城。

二代征夷大将军将军德川秀忠在廊下闲走。自从大阪夏之阵至今,定鼎德川幕府已有四年之久。秀忠将军追思起先父神君德川家康公不辞辛劳一耄耋之年发动这场战争,将困居大坂城的太阁丰臣秀吉余党斩草除根,真是不胜唏嘘。

他当时身在阵中,眼看着号称天下第一巨城的大坂城在震天炮声中成为往事尘埃,那两位指挥发炮的西洋武士着实功不可没。

这位柔弱的将军本就多愁善感,虑及至此,便向随从询问两位西洋武士现在何处。随从告知,两名西洋武士尚在人世,英国人三浦按针恰在京都公务,西班牙人吉哈诺在京都宅邸内闭门谢客著书。

秀忠将军大喜,此次他前来京都乃是要祈请后水尾天皇纳其女和子为妃,幕府从此权势熏天染指内廷,自然心情大好。现在听说二位故人都在京都,连忙命人邀请他们赴二条城参加茶会。

翌日,在二条城内清流园的一处狭小茶室,秀忠将军布衣便帽,亲自为两个身穿和服的外国人点茶,酬劳他们当年的功劳。

三浦按针与秀忠将军追忆往事相谈甚欢,吉哈诺却沉默无语,似乎有什么心事。

将军问起,人已中年的吉哈诺在榻榻米上俯身向秀忠将军行礼,说道:“想起二十一年前,曾受雇于大明刘綎总兵,与太阁丰臣秀吉的交战,当时不幸战败沦为俘虏。亏得先君大御所家康公出手相救,后为幕府效力,剿灭丰臣家,今日想来,恍如昨世。”

秀忠将军哈哈大笑,将折扇合上,敲着大腿说道:“丰臣秀吉穷兵黩武,入侵邻国,先君家康公也深恨其无道。爱卿亲手毁灭了丰臣家,既是为我德川家尽忠,也算为你的黑云督连队报仇雪恨了。如今日本国内修文偃武,又与朝鲜、大明恢复邦交,从此可谓天下泰平矣!”

吉哈诺再次俯身谢恩。

二十一年前,他在蔚山城附近与日军大战,部下们全部殒命,自己几乎战死。亏得一位名为弥助的黑人武士相救,才活了下来。

那位弥助原本是战国霸主织田信长从葡萄牙商人那里买来的黑奴,只因他身高力壮很是受到信长赏识,不但收为随从,还封他为武士。后来本能寺之变,信长为部下明智光秀所杀,弥助单人独骑杀入光秀阵中被俘,旋即被释。弗洛伊斯的记载到此为止,这位信长身边的传教士并不知道,弥助后来投靠丰臣秀吉,成为他的旗本武士。

那日,弥助见到那么多黑人为明军效力至死,甚为惊愕。特别在听吉哈诺说这些人并非奴隶乃是自由之身,这白人又能平等相待,便起了恻隐之心,竟然将他从战场救下。

后来,吉哈诺被运回日本软禁。太阁丰臣秀吉爱才心切想让他做自己的火枪教习,开出一万石领地的高价企图收买。吉哈诺不为所动,秀吉大怒,要将压他去三条河原斩首示众。亏得不久后秀吉病故,没人再管他的事,身为大老的德川家康颇使了些手腕将他解救出来。秀吉一死,侵略朝鲜的十余万日军群龙无首,撤退回国时遭到明朝联军痛击,露梁海一场大战,日本水师一万余人全军覆没。明军得以为一年前的蔚山之败报仇雪恨,长达七年的日本侵朝之战以大明获得全胜,日本惨败告终。

随着丰臣太阁之死,日本的政治格局再次发生变化,被朝鲜战争拖得疲惫不堪的丰臣政权摇摇欲坠,身为大老的德川家康成为最后的得利者。他在关原之战彻底摧毁支持丰臣家的诸大名,建立了德川幕府,而丰臣家的残余势力被挤压到大坂城一隅之地。

后来德川幕府起天下之兵进攻丰臣家最后的据点大坂城,这回吉哈诺欣然应命,和三浦按针参与指挥炮手以从葡萄牙和荷兰人处购买的佛郎机炮轰城。战后,吉哈诺得到京都的宅邸和二百石的俸禄以及旗本身份,从此安下心在家中撰写回忆录。

家康也有意请吉哈诺做火枪教习,吉哈诺不愿教日本人使用新式火枪的技术,家康倒也大度,只是一笑了之,不再提起。在那之后,家康将他安置在身边,却并不如三浦按针那样做实际工作,只是闲暇时请他过来闲聊些西洋故事。他几次恳请回西班牙或者出游新大陆,家康每次都是温言安慰,不置可否,吉哈诺慢慢也就看出自己没有希望离开这个国家了。

茶会之后,秀忠赏赐了两人许多礼物,从绸缎、食物到茶具一应俱全,赏赐之多以至于将军要派两个随从替他们送回去。吉哈诺叩谢君恩,打道回府。

吉哈诺在京都的宅邸算不上豪宅,倒也质朴舒适,内里房间宽敞,还有个不大不小带池塘庭院,规格远超过一般的旗本武士。京都所司代常年派遣了两个手下的门番替他守门,不过,吉哈诺明白,不论是这两个看门人还是家仆,其实都是将军派来监视他的。这让他时不时会想起锦衣卫,从而又想起李百户煞白冷峻的脸,不禁莞尔。

刚回到自家宅邸门口,只见包有铁件的黑色松木大门外的泥土地上,几十个路人正远远的围着位跪坐的浪人看热闹。吉哈诺打眼一看就猜到,必定是走投无路的浪人要在自家门外切腹。元和偃武以来,不少武士沦为浪人,走投无路的浪人会跑到大名家门口切腹自杀,以求死闻名天下。其实他们中的多数人并不真的想死,不过是做势讹诈,大名们为息事宁人,或将他们收为家臣,只好给些钱打发。

这位跪在护城壕边上的武士头发和胡子蓬乱,一只眼上戴着眼罩,衣服也是破旧肮脏,面前放着一张写有个人身世和切腹理由的文书。两个门番高举木棍要将他架走,免得脏了宅子外的土地。

那浪人被逼得大怒,抽出短刀一阵挥舞,用力将身上衣服扯到腰部,露出脏兮兮的肚子,吓得众门番连连退后。吉哈诺不觉感到有趣,这浪人似乎诚心要切腹,也就放缓脚步想看个究竟。那跪着的浪人看到了吉哈诺,仅存的独眼眨了眨,两人同时说:“是你!”

要切腹的人,正是骨川强太夫。八年前,他的主君加藤清正病故,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自有一批自己的人要提拔,骨川遭到排挤从此成了浪人。八年来,他四处碰壁,如今各家需要的都是经营、会计类的人才,像他这种只会舞刀弄剑的武人不再吃香。

今日的加哈诺衣着光鲜,穿着纹有将军家魁纹的羽织,后面又有捧着礼物的随从,和当年帆船上相见的落魄小军官判若两人。

众看客家见是旗本老爷归宅,都吓得跪地磕头,两个门番见主人回来,又卖力地举起木棍想要上前要将骨川架开。

“且慢!”骨川再次举手里的短刃,叫道:“在下并无他意,只因与贵阁下几番交手,也算有些武士情义。如今在下要借阁下门前切腹自杀,想恳求阁下做我的介错人。”

所谓介错,是武士切腹时请来帮忙砍头解除痛苦的助手,多数时都是由切腹者的好友或者敬佩之人代劳。骨川既然决心切腹,自然就想到了让自己几次落败的这位西班牙武士。

吉哈诺冷哼一声,故意指着身后将军派来的随从所抱的如山礼物说道:“今日方才见完将军,没空管你的闲事,自便吧。”说罢,抬脚往大门走去。

“等一下!你不是恨我吗?那……那就当是报仇如何?请做我的介错吧!拜托了!”

骨川眼中的愤怒和嫉妒的光转瞬即逝,随即匍匐在地苦苦恳求。吉哈诺硬起心肠,只甩下一句:“你不配!”跨过门槛。

只听背后围观看客一起惊呼,接着又是一片叫好声,想必是骨川强太夫在没有介错的情况下,自己切腹自杀,之所以又叫好,是骨川选择了最痛苦的十字切。在没有介错砍头结束痛苦的情况下选择十字切,痛苦将是普通切腹的一倍,只有鲜血流尽才会死去。

随从关上大门,门番们自会去通知京都所司代处理善后,明天早上门前的土地又会是干干净净,这都不用自己劳神。比起骨川,更让他在意的是,今天赛拉竟然没有迎出门来。这只老猫平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自己回家它都会跑出来,坐在不远处“喵喵”叫着迎接。


心中一紧,脱掉鞋进了屋子到处查看,总算在书院一个靠近窗户的架子上看到了,这只肥肥的老猫正趴在上面悠闲地晒着太阳。吉哈欣慰地松了口气,这老猫今年竟然活到二十一岁,在人类年龄已是百岁老人,黑白花的毛早就又黄又枯,掉了不少。大概是日本清淡的饮食和新鲜的空气,让它的寿命远远超过普通猫的极限。

这些年来,赛拉每老一岁,自己都要担心它活不到明年,人在异乡为异客,赛拉已是他最后的慰藉。

老友弗朗索瓦船长时不时还与他有联系,每隔个两三年还要跑一次日本到欧洲的生丝和白银买卖——这二十年来他再也没碰过奴隶生意,一心一意替人跑运输赚些辛苦钱。当年那个朝鲜小姑娘被他收做了养女,老船长从未结过婚,膝下也没儿女,百年之后那女孩将是他的唯一财产继承人。

前些天老船长托人稍信来说,最近他的断腿越来越难行动,大概今年的远东之行是他最后一次航行,未来的余生他要在里斯本的家里坐在摇椅上度过,这让吉哈诺大为惆怅。不过,老船长说既然是最后一次来东方,他就必须把老债都结清,当年刘总兵购买黑人士兵和转轮打火枪的尾款至今未付清,后来是他这个中间人垫付。听说大明的辽东有个蛮子造反,刘总兵被征调前往平叛,他决定跑一趟辽东再尝试着要次债。

关于辽东蛮子造反的事,吉哈诺在近日幕府的官方文件《唐人风说书》里看到过,造反的是个叫努尔哈赤的女真部落长。大明疆域广阔,每隔几年都有形形色色的叛乱,刘总兵一辈子就平定过不知多少叛乱,这次的叛乱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应该很快就能平定。当年的朝鲜之战,明日兵力众寡悬殊,照样还是赢了,何况这次明朝号称发动了四十万大军。

真正让吉哈诺不放心的,是这次带兵的统帅又是那位庸碌的经略杨镐,想起二十一年前他在蔚山城逃跑时的狼狈样,总是让人对战役的前景抱着几分不安。

“不会的,历史不会重演。”

吉哈诺这样自我安慰着,推开书院里侧一扇小房间的拉门。

这是一间小小的灵堂,却密集供奉着数不清的灵牌,灵牌上方的墙上钉着一面绣有“黑云督”三个汉字的长方形黑虎旗,这面千疮百孔的旗帜的周边还装饰着金色的穗子,风格兼具东西洋。吉哈诺进屋带上拉门跪坐在蒲团上,点燃三支香插进桌案上的香炉,香炉旁放着黑曜石的手串。他用小锤敲了下面前的小铜钵盂,双手合十拜了一拜,然后睁眼逐一审视令牌上的名字:

李俭、黄子羽、赵文辉、大个子恰布、老叶布阿、小沃达、刘六、白顺才、周德……

尾端一块灵牌写着自己的名字——吉哈诺,一个身为犹太人却挂着西班牙骑士头衔,做过大明的雇佣军队长如今却成了日本将军家旗本武士的西洋人。

“我是谁?我为何而生?我未来要去向何方?”吉哈诺在这个房间里总是会思考这些问题。

想到未来,他又会无奈苦笑。从自己被德川家康公救出来那天,自己的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未来了。吉哈诺,你是家康公留给他儿子秀忠将军的遗产,他还要利用你做很多事,就像一把简朴的父亲传给儿子的破旧油纸伞。

更何况,秀忠将军方才在茶会上已然透露了自己宏伟的锁国计划——将日本这个国家将彻底断绝与外国的联系,直到子孙万代,当时吉哈诺就明白自己的余生将永远无法踏出日本半步。

他望向灵堂外的书案,自己所写的回忆录已然整理成几册,静静躺在书架上,最后一册写的就是和他的黑人士兵、大明战友的故事,那是最后属于他的一段人生。

老猫赛拉也趴在书案上,湿冷阴郁的京都难得能在冬天赶上个阳光和煦的好日子,阳光像是厚厚的棉被盖在身上,暖洋洋的。它睁开一只眼,无力地看了看庭院里春芽早发的树木、富有禅意的怪石和几盆刚刚被修剪完枝叶的盆景。这庭院像所有的日式庭院一样,小巧而精致,如同被矮矮的围墙包围着的监狱。在它年轻力壮时,翻过这样的围墙不过是须臾之间,可对老迈的它却如同天堑。

它闭上眼,梦中回到了二十一年前的艘大帆船上。那时,它还是只精力充沛的小猫,奋力追捕着老鼠,穿过底舱、甲板,被黄通译抓住,抱着去见伴随了它一生的主人,那个抓搔着满头黑色卷毛的年轻人。那时,他们都很年轻。

赛拉张开嘴,露出掉得只剩两颗的牙齿,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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