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号
编辑:竹信
火宫殿的小吃在长沙非常有名。靠墙泰草草收摊,两人往北走,没几步就到了。进了夜市,靠墙泰轻车熟路地买了烤脑花,问顾少亭吃不吃。
顾少亭从不吃脑花。不得不承认,猪脑浇上辣油熬煮,定然是一道好菜。但问题就是,他为了做实验已经见过太多新鲜脑花了。
实验屠宰比菜场要复杂得多,需要用上更精密的解剖知识。顾少亭的解剖学显然不如周稚君,每每需要临时抱佛脚。一头猪刚杀完,用斧头把脑壳劈成左右两半,大脑就绽放在眼前,它的皮层新鲜而富有光泽,就好像半个小时前还在计划下一顿拱点什么吃,灰质表皮每一丝微小的血管都充盈饱满,烘托得整个脑子非常睿智。他必须争分夺秒地在大脑之间翻弄,在灰质黯淡之前找出下丘脑并割下来,试试能不能从里面提取出和长肉有关的激素。就在前几年,牛身上类似的激素已经可以用人工来合成了。如果猪的激素也能量产,那没准史蒂夫能长得像大象一样高大。
可是一旦把猪脑看得过于细微,深入到某一亩沟回,猪脑也就拥有了结构。把这堆结构翻检得一塌糊涂之后,就完全失去了吃它的欲望。同样的道理,他也不爱吃猪肝和猪腰子。它们都是实质性的器官,是由内部布满的肝小叶和肾小叶组合而成的。相比之下,肠子和心脏就可靠得多,它们是空心的,本质上更像是一种容器。
顾少亭就去弄了一份荷兰粉,配着臭豆腐吃,一边吃嘴里还一边念叨:“五角,七角,一块……”
靠墙泰听他念得很严肃,就问他在算什么帐。
“算我在长沙还能活多少天。”顾少亭回答。
“有兄弟在,还饿得死你?你看,你住房不要钱,湖南大米便宜,菜也下饭——”
“这不是过冬嘛。猪吃不饱,要加酒糟,酒糟也要花钱。”
“喂点棉枯饼啊。”棉枯饼就是棉花籽榨完油的渣滓。
顾少亭干脆停下筷子。“那怎么行?棉籽有毒。我这是纯正的品种猪,上次大伙计要喂棉籽,我拦住了,他还唠叨我霸蛮。”
“我看他们都喂,还给牯子喂。”常德话管耕牛叫牯子。
“这你就不懂了,牛有四个胃,棉籽先在瘤胃里发酵,把毒性都去了,再进真的那个胃。我这要配种的,中了毒对精子不好,会畸形的。”
“你这个账面,大头还是出在猪身上。”靠墙泰差不多懂了那个意思。“你养猪比养女伢子还细,你学的这学问太费钱了。”
“谁说不是呢。唉!穷家富路,我得搞点钱了。”
靠墙泰寻思一会,又说:“我妹妹在南门的咖啡馆里打工。过去碰碰运气?”
顾少亭知道靠墙泰根本没有什么亲妹妹。他靠在墙边卖菜扯淡时候提到过,这个所谓的妹妹就是城南“青春咖啡馆”的一位女招待。
长沙所谓的咖啡馆,和南京上海的大部分咖啡馆不同。装潢上看起来更像是普通的餐馆,只不过全都隔成包厢,桌上压了一张玻璃纸,纸下面压着薄薄的一张菜单,菜单上连糖油粑粑都有,真正的卖点在于每家都有几个女招待,穿着西洋女仆的看护服,花枝招展的。有时小轿车里下来一个男士,甚至可以进门把女招待约出去,到岳麓山游玩。
女招待……让靠墙泰一个人迷得五迷三道就够了,顾少亭的内心可是全被稚君占据了,跟着去那儿能碰上什么运气?到时候被别人看见,传了出去,在学校档案里留下一个“大学期间专爱交际玩乐,留恋都市生活”的评语,那就太难看了。
于是不敢往下想,推说:“我每天八个钟头在猪圈,身上都是猪味,去那里不被赶出来就不错。倒是你,卖菜也赚不到多少吧,还有钱去咖啡馆?”
“我认识很多厨子、佣人,跟他们说好了,里外还能抽一点。”
原来靠墙泰非常有些鬼机灵。他和那些给大宅、大洋房当佣人的商量好,合伙从东家那里抠墙皮。聊到这儿,顾少亭突然有了个赚钱的主意:“那你认识周围的农户吗?”
他和靠墙泰商量,能不能把史蒂夫拉去配种,顺便赚点钱花,毕竟史蒂夫已经被他擦得皮红毛亮,是时候让他发挥点作用了。靠墙泰连连点头,说这事包在他身上。
* * * *
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顾少亭就拉了痢,被送去湘雅医院看病。长沙的水质并不好,他这几天都在吃井里打上来的地下水。加上他吃了火宫殿辛辣的小吃,水土不服了。他听说长沙每年都要因为饮水死上百人,市长本拟开设自来水工程,把湘江的水引到市内,但是一打仗就又搁浅了。
歇了足有一天,下午饭点也没有胃口。他百无聊赖地走进国术俱乐部,也不指望能摔跤了,只是看看大家活动,能让自己精神点。今天“平江不肖生”向先生也坐在那里,眉头紧锁地看着田老教课,好像硬要从那些套路里看出些什么来。顾少亭向他点点头,向恺然示意他坐下一同观看。
中国武术和日本类似的地方,是有一些单个的动作,称为招或者势,大致相当于日本武学的“型”。单独练习这种动作,叫“单操手”,编在一起就叫套路,俗称“趟子”。眼下田凤梧穿着灰白单衣,正在教一个太极拳套路,他练得极慢,市民们动作完全跟得上。这种拳仿佛只是不同方向下双手张合、双脚进退的组合,说好听点叫简约,说难听点真可以称为简陋。
顾少亭小声念叨:“这种操练,随便谁来教也行吧?”
向恺然摇摇头:“田老的这套拳,是自己的拳。他野心很大,他想用形意和八卦来改造太极拳。”
顾少亭愕然回首。
“太极拳到现在有隐显两脉,我练的杨、吴两家在市面上最多,教的基本都是大开大合的招式,据说他们门内有小架、快架,田老的拳法更类似这个,不好看,也看不懂怎么打……但一定有个来源。”
顾少亭不懂这些武林掌故,但他认定太极拳慢而无效:“同学们说要拿这套拳杀敌的。看起来并不能杀敌啊?陈家的拳刚猛爆裂,好像还更有用一点。”
“这……”向恺然动动嘴,刚想解释什么,这节班就教完了。向恺然出于礼貌,站起来恭迎每个市民出去。田凤梧擦擦汗,做了几个吐纳,走来问:“向先生,这课程您得提提意见。”
向恺然回答:“我直言直语,可能民众会觉得它索然无味,动作太单调了。我想民众可能还是对潇洒舒展的动作比较感兴趣。”
“那种倒也不是不行,但我这套拳已经针对民众做过改进。”田凤梧喊顾少亭过来。“少亭兄,你是练习柔术的,这门功夫和太极拳颇有相似之处,来试试。”
顾少亭觉得这些动作简单得很,模仿一下并不难,就答应了。刚一站起来,田凤梧就问:“你病了?”
“拉肚子。”
“那正好活动一下,养养气。”
顾少亭刚刚已经看了好大一会了,信心很足。第一式叫“懒扎衣”。从名称上考虑,就是先半蹲,做一个假装提腰带的动作,起身的时候把两手向前送出去。接着身子右转,两手仿佛往自己身后披衣服一样晃一圈,再向右送出去。
顾少亭认为做得很轻松,而且飘逸,十分有公园老头的风姿。田老却说:“错了”。向恺然见此,摇摇头也走上来,连连称“总之,反正不对”。
顾少亭奇怪了:“刚才他们不就是这么打的?”
“健身的民众这么打合适,但你不行。”田凤梧说。“你现在重新做一遍:把两肩沉下去,每个关节都要拉开。”
顾少亭换了个姿势蹲下来,尽量低一些。这些动作都可以做到,因为柔道也是这样要求的。但接下来,田凤梧要求他把尾椎往后放松,而不是撅着屁股。这次的确困难了很多。顾少亭早上光跑厕所,腿劲都快耗光了,现在更是累得要命。
“先将两手合至手心相对,好像抱着个大圆球。你把这个球放在腹部,再往前送试试。”
这下顾少亭觉得自己胳膊被拴住了。田凤梧让他体会劲力在手臂内部运转的感觉,听起来是要求自己和自己较劲,较劲的姿势还得优雅。随着田凤梧的指引,顾少亭开始感觉疼痛。这和他以往认知里的太极拳完全不一样。一个动作做完,他强制自己从从地上蹦起来——不然腿就会因为锁死而痉挛了。
向恺然捏紧了帽子,上前道:“您这么一套要是全盘教给民众,估计后面都要退班。”
“这就叫抻筋拔骨。不疼还练什么太极拳?”田凤梧如此回应。
顾少亭大喊:“太极拳不是要柔柔慢慢的吗?”
“轻灵、松柔,这些概念要通通丢掉,你们现在还不到论这个的时候。不过,紧的是筋骨,不是肌肉,这个要分清楚。胳膊要伸多远呢?要伸到大厅四个角都要打到,怎么可能放松?”
他又带着顾少亭做了几个动作,顾少亭一边被摆弄着,一边还要听两个老头啰嗦。
向恺然道:“吴杨两家的太极的起手都是揽雀尾,和田老这招‘懒扎衣’同出一脉,但‘懒扎衣的’名字倒和陈家沟的太极拳一样。但我见到的陈家拳,却又和吴杨两家的风格大不相同,真是奇怪了。”
“懒扎衣是古称,陈家沟另有一路小架传世。我的太极师从武禹襄,和那套小架倒是同出一脉,甚至和形意拳还有些关联。”
“这怎么可能?”向恺然十分惊异。
“今年在中央国术馆任职,见到唐豪在著述一本《行健斋随笔》,他告诉我,他五年前去了趟陈沟,在那里找到了一本遗著,叫《三三拳谱》,三三就是六合。但是陈家人只让他看目录,他在拳谱里看到了九要论。”
“心意、形意都以六合拳为本源,九要又是六合的补充规矩,如果这书里真的有六合、九要,那说它们系出同门,倒也不奇怪了。”
他们俩聊得开心,顾少亭却好像做了一套漫长的拉筋。他一直疼着练到了“手挥琵琶”一段,感觉胳膊里的两条麻筋火辣辣地疼。国术怎么这么不符合人体啊!
接着田凤梧又要演示这些招数都是怎么用的,让一个河北馆员来打顾少亭。河北馆员练翻子,拳头上下翻飞,顾少亭硬捱了几下,终于在最后一击的时候擒住了他的右臂。只要两手上下一错,对方肘关节就会反曲,这就是“手挥琵琶”的全部动作了。
可是实际做起来的时候遇到了变数:他一瞬间感到对方胳膊正在用力往回收,这一点招式里可没讲。那么,两侧就成了薄弱点——想到这里,《Defendu》在他脑袋里翻开了“two hands strangle”那一页。他顺着对方收回胳膊的机会,把他的肘向外拉,手腕却往内压。这么往外一带,对方差点应声倒地,但日常站桩打拳的练习让他不会倒下,而是下意识地蹦跳着卸劲,远远看去就好像顾少亭在拍一个皮球。
有点意思。此前学柔道的时候,竞技规则都是禁止摔法和关节技同时使用。偶然这么一施用,竟然有点合气道的意味了。这一招下来,对方陷于被动,顾少亭占了先机。他可以更快地进入到熟悉的背负投,就是把对方的肘架在自己右肩,利用杠杆原理来个过肩摔。但这个时候他又想起《Defendu》里面的另一幅图。那同样是一招背负投,但对方的肘却是放在自己左肩。这么做区别到底在哪里呢?出于这份好奇心,他又瞬间把对方的手臂架到自己左肩,打算投出去——这时候突然被田凤梧按住了胳膊。
他根本没看到田凤梧是什么时候出手的,四周的学生也是惊呼不已。
田凤梧说:“练习的时候,就不要用‘周仓扛刀’了。胳膊会断。”
向恺然上前笑道:“有意思,劲力齐整,手脚齐到,很有国术的风采。田老,你们藏了不少绝招嘛。”
他可不清楚顾少亭是看了街头防卫的书才想到使这一招。田凤梧极力否认:“这是他的师承,跟我可没关系。”
向恺然又和田凤梧寒暄了一阵。到了告别的时候,田凤梧千般叮嘱,自己拜托向恺然的“那件事”千万不要忘掉。等他走后,田凤梧就让学生们集合。田凤梧问顾少亭:“你到底哪儿学的这些东西啊?”
“道馆啊。”顾少亭说。
“道馆有这种摧筋断骨的招数,我看大家也别竞技了。你一定偷偷学了别的东西。”
班长跟着帮腔:“周仓扛刀这招,是要扣住别人脉门,把他的臂窝朝上放在自己肩上,这样能把肘关节给掰断。我们训练的时候也不允许用的。”
“我还想问什么是周仓扛刀呢!”顾少亭非常不满。
馆员们的追问喋喋不休,他不得不把《Defendu》拿出来挡枪了。
“我是看了这本书。最近我也发现了,所谓中国、日本、西洋的武术,都有很多相似之处,人都是两手两脚,能组合出的动作着实有限。这本书专门选了里面适合于军警使用的,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翻译给你们看看。”
大家对着配图指指点点,眼里都是一样的惊异。这个下午,顾少亭就耗在国术馆里,供田凤梧参详《Defendu》中的每个招式,确定它们的杀伤力。不过他也要顺水推舟,提出自己的条件:长沙事毕后,继续与国术馆同行去重庆。
有时候翻着书,田凤梧会突然取出一个本子,又扭开一支万宝龙,在上面圈圈点点。等全部的招式都参详完毕,顾少亭凑过去看,上面画着的是一套非常精细的人体解剖图册。国术还研究人体?
顾少亭仔细看了一遍那些人体结构,它们从块头大小到面貌表情,气质说不上来的眼熟。就当此时,贺有声在旁边整理衣裤。顾少亭瞟了一眼,豁然开朗。
他们上畜牧解剖学的课程时,总被带去参观牛的骨骼筋肉,自从史教授来了之后,还要带他们做一个线性评定,比如研究公牛的胸深如何,尻宽几分,总共也就是那几个定位点,这几个定位点就可以定义一头牛。顾少亭看看图上的定位点,没错了,这图的模特正是贺有声。
得知这一点,事情变得好笑起来。这画里的人物还光屁股呢。旁边标着肌肉的名字,“伸手筋”、“阔背筋”、“二头膊筋”、“三头膊筋”之类,都是西医的解剖学用的东西。再往后是做出形意拳三体式动作的贺有声,下面是大块大块的描述,详细到每一块肌肉的伸缩:
“上肢,基部宜用力内转二头膊筋,与三头膊筋平均收缩,使前后相抵抗,肘向体中线扭转,前膊与上膊常成九十至一百七十度之角,并因回前圆筋之收缩,使腕部侧立。手则由深、浅屈指筋之收缩,依次屈各指,使拇指与食指成半圆形,并使拇指基部与小指基部极相接近,使小指亦与其他指平均用力;下肢,大腿内面之内转股筋、缝匠筋,向内牵掣膝关节,大、中、小诸臀筋亦收缩,使大腿有外转之势,四头、二头股筋亦同时收缩……此全身用力之大概情形也,然各部筋肉纵横交互复杂纷纭委曲,殆有不可以言喻者,心悟神会以尽精微,则存诸其人矣。”
“我说,田老,外人说您把内家三拳合一,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水平,原来也要画人体模特。”顾少亭是头一次知道国术也在追求解剖学上的解释,但他看着图里的贺有声光着屁股做出那样的姿势,即便标注再严肃,看起来也都是可笑的。
“三拳合一只是小术,是我的个人爱好。”他言下之意,这本图册好像才是他的真正心血。“去年,日本人打到济南的时候,我应韩复榘之邀,给他写一套书。可是写着写着。我的心里突然觉得,越写越不顺畅。”
馆员们听到田凤梧要讲古,也停了训练,凑过来了。
田凤梧合上本子说:“大凡写拳法的书,开头必然是法天象地,观了什么星辰,摹了什么动物,又一定是奉了哪位先贤为祖师,把伏羲氏、岳武穆的画像单列一页,托言圣贤,以示尊敬,其实极大地浪费了纸张不说,更是言之无物,更没有指导的价值。”
“想明白这一点,我想写一本不太一样的形意拳术。还没有动笔的时候,日本人就打到黄河了,我从济南南下,到了南京。我与国术馆馆长张之江交流。他给我看了西方的拳击和解剖学,我这老头子是看不懂英文的。但我觉得他那个很符合科学,如果形意拳是真的,那必然也是不与科学矛盾的。我想了很久,决定写两本书。”
“一本是正在写的,《筋骨论》。西方有运动链之说,说人体是一动皆动的。比如有声跟的上一个师父,不明此中之理,就把他练坏了。内家开拳,首先要讲究沉肩坠肘,是往两边开肩,再往下沉。他那个师父倒好,沉肩是教他往前扣,牵动了肱骨向前倾侧,肩胛骨往上掀,不知道调理多久才能归位。这是国术里已经成熟的经验,但中国大部分医书都不敢写。”
“为什么不敢写?”
“医书是靠气血来论述后天人体,语焉不详,所以毫无破绽。筋肉太接近先天真实,会动了医生的盘子。有的医书写到‘十二经筋’,也只是想以十二经脉来附会筋肉罢了。”
接着,他看着顾少亭说:“好在他那个女友真是个英才,一看就懂他的体姿大大地出了问题。”
贺有声抬起二头膊筋和三头膊筋,不好意思地挠头,顾少亭这才恍然大悟。稚君是学医的,这光屁股图估计完全就是出自她的手笔,是田凤梧托她画给自己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船上,田凤梧说“认识”她了。
顾少亭有些恍惚了。田凤梧还在接着述说:“这本《筋骨论》,不光是讲人怎么控制外在的筋肉骨骼活动。还有呼吸之时,膈膜如何沉着放松,按压脏腑使丹田下沉到会阴,种种内动的调整,也都在这本书的范围之内。第二本是《膜论》,那是连西方解剖里面也没有的。人体的诸般筋肉之上都有一层薄膜,拳法练到高处,筋膜腾起,筋肉束展自如。而且就算偶有运动挫伤,也能及时消肿。但西方的解剖所研究的全是干尸,泡了福尔马林更是蜡黄一块,只能解剖到筋肉,在筋膜这一层毫无建树……”
顾少亭还沉浸在稚君给贺有声画图的猜想里,听到这里才回过神来:“等等,您是说,人身上有一层膜?”
“确切言之,应该是好几层,彼此纠结相连,覆盖人体全身。当然,如果不是拳学到了一定的境界,也无法体会筋膜腾起如何变化。我想当世门内之人,只有我那个师弟,可以与我一起参详了。”
看来田凤梧留在长沙的原因,就是拜托平江不肖生向恺然寻找他师弟,而向恺然则必然是想要田凤梧把门内东西留下。他肯定知道田凤梧师弟的下落,至少知道踪迹,因为这就是他的筹码。说到这儿,馆员们都是一副兴奋的样子,说这位师叔姓薛,叫做薛道久,是当世为数不多和田凤梧一样厉害的人。有的馆员好奇,问他晚上把自己关到黑屋里练功的事确不确切,有人问他在坟地里练拳属不属实,甚至有人相信,薛师叔的功夫已经到了可以“神隐”的层次。
田凤梧卖着关子,一概无可奉告的模样。顾少亭听他们神神叨叨地讨论这位薛道久,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只是稚君画了贺有声这事,让他觉得有种不舒服的滑稽。
* * * *
晚上,顾少亭在路上走,仍然回忆着和周稚君那最后一次在十字路口的碰面。他记得最后周稚君生气地看着他,但看了一会,目光又集中在他右脸的一处位置。
“你这儿有道口子。”她说。
那是眉骨处的一道细长痕迹,是练习柔道的时候,被一个日本学生的指甲蹭出来的。周稚君去看那道血痕的时候,顾少亭头一回见到人眼睛里有那种东西。他当时给吓着了。
“我挺喜欢看这个的。”她说完突然改了口,“不,是研究。放心,明天就好了。”
真是独特的怪癖。然后她拍拍顾少亭的肩膀,说下次再见要带给他好吃的,结束了话题,留给顾少亭一个远去的背影。学生衬衫,格子背带裤,马尾辫子跳来跳去,带有富家小姐独有的无忧无虑。但是一直等到血痕痊愈,她也终于没有出现。
“天壤间万类众俦,纷纷者各有所属。”顾少亭念叨着这句话,继续挪动脚步的时候,撞到了前面等他的人——是刘干事。
“想什么呢,跟丢了魂似的?”
刘干事告诉他已经搞到了发报地址,学校在重庆沙坪坝开学了,他可以发电报了。而靠墙泰那边却一无所获。他的确是认识附近的农户,听说有公猪,都还挺感兴趣,但他们都不想冬天配猪,都说要过了年。
的确,大冬天束手束脚,并不是配种的好日子。虽然母猪每隔20天就有两到三天的发情期,不是不可以强按头,但技术上讲,村里该配的估计都配完了。在北方,一般习惯让猪在晚秋交配,秋天能找到不少吃的东西,可以让猪安心养胎。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确保开春生出小猪。
抱着可能有漏网之鱼的念头,顾少亭觉得可以拉史蒂夫去乡下转一圈,让他们看看这头猪是多健壮,多招母猪喜欢。他和靠墙泰给史蒂夫美滋滋地铲了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史蒂夫没什么问题,但他觉得工人们的眼神有些不对。他问大伙计怎么回事。
大伙计挠挠头:“过年了,这猪留在这不吉利。”
顾少亭瞠目结舌,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大伙计说:“灵官猪,怕耽误财运啊。”
大伙计解释了一下,顾少亭才清楚这说法是怎么回事。原来长沙本地的猪倌,管有残疾的猪叫“灵官猪”。大多时候就是指猪蹄上多生了一趾的猪,叫“五爪灵官”,其余还有“开花灵官”“蓑衣灵官”等等诸多说法,都说养了或杀了会招致厄运。
大家也不知道史蒂夫属于哪种“灵官”,但它长得浑身都是白色,看上去和本地的猪格格不入,所以也被打入了“灵官猪”之列,叫“白袍灵官”。
这明显是个临时册封的神位。顾少亭丝毫不领情:“多长趾头的猪多得是了,难道一律不养不吃?”
大伙计摇摇头,拽他到猪圈四周看看。他这才发现这个脏兮兮的猪圈,有很多平常没注意过的细节:猪栏上写了好几处“姜太公到此”,还用白石灰按了五爪掌印。
“你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我在这杀过几头灵官猪,动刀前要化好妆,倒披蓑衣,免得灵官找上来。”大伙计又看看史蒂夫。“年前怕留不住了,你最好先找好新地方。”
“这个石灰的巴掌又是什么意思?”
大伙计语中不乏自豪:“掌心雷!”
顾少亭都气笑了。靠墙泰告诉他,湖南本地的农事迷信的确特别多,什么种稻之前要上香啊,什么进了山不能说话啊,顾少亭当然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这个消息也的确击溃了他的发财梦。在大家都讨厌大白猪的情况下,也没人愿意拿它配种的。
第二天早晨起来仍然是割猪肉,手起刀落的时候,田凤梧昨天说的话忽而涌上心头。
他翻检手头的猪肉块,发现田凤梧说得没错,几乎每一大块肌肉都是包覆着一层白膜的,平常他见得多了,灯下黑,一时忘了有这么回事。因为跟提供营养关系并不大,因此家畜的解剖学也根本没考虑过它有什么作用。
但仔细查看猪的皮下组织,田凤梧理论中那张更大的膜出现了:这层皮下的筋膜遍布整头猪,滑腻透明,并且具有一定的走向,偏偏平时不能十分注意到。讲到家畜的解剖特点,猪和人类是最近的,不会像牛羊那样奇怪到有好几个胃,很多东西只要猪身上有,就能在人身上找到。这层膜看得见摸得着,比之虚无缥缈的“经络”“穴位”要明晰得多,就是不知道医书为什么不精研这种东西。
但这不是他的领域,操心怎么把猪生好养大就已经很费学问了。他只是觉得应该有人来研究一下这东西,先拿猪也行,只要有人拨款。
想到这里,顾少亭灵光一闪,他知道该找谁要钱了。第二天一早,他拿着刘干事给的通讯地址,跑到电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