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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猪西行

作者:暗号

编辑:竹信

第十三章 疑心暗鬼
2023-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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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少亭寄出照片后的这两天里,老是想找后悔药吃。他说漏了嘴,又露了财,导致靠墙泰得知他现在马上就要腰缠万贯。他傍晚就立刻找了过来,要跟他合作搞什么“合会”。

  说是先投钱进去贷给农民做实业,到时候连本带利收回来,相当于时下的信用社,但没有官方的背景。

  “不干。这叫公款。”顾少亭断然拒绝。“跟你在家抠墙皮是两码事。”

  “公款你不动也是一个数,只要咱们把合会搞起来,钱就能生钱,这点道理你该明白吧?”

  顾少亭耐心解释:“我要是有闲钱,倒是可以支持你。或者你有什么急用的地方,我砸锅卖铁也可以帮。但是这些钱绝不能动,要是打了水漂,我这辈子可就完了。”

  “开合会也是急用啊!”靠墙泰说,“指望养猪卖菜,咱们几时富得起来。你可真是个倔猪子。”

  “我一个学生,又不求大富大贵,我是因为猪养不好,学业就会泡汤。话说回来了,你要是别老想着抠墙皮,好好经营菜摊子,没事别往咖啡店姑娘那钻,也能省下好多钱啊。”

  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重了。一个人一个活法,靠墙泰追求的东西也没有太过分,这怎么能强求呢。刚要出言缓和气氛,靠墙泰一挥手把他甩开,果然是生气了:

  “好,好,你们体面人,和我们还是不一样。”

  靠墙泰消失了。晚上,顾少亭一个人去吃夜宵,看见从咖啡馆遇到的那几个学生在用大刷子往墙上刷字。那几个学生自称清华北大的,说自己连夜粉刷抗日口号,人手都不够了。顾少亭帮了他们会儿忙,提了一会颜料桶,看着他们刷完了“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一行大字。

  “嘿!跟印上去的一样。”顾少亭称赞。他感觉心里很振奋,一些不开心的事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伙计突然说人手不足,把顾少亭喊下来,也不让他洗脸,反而把炉灰往他脸上一抹,请出个牌位让他拜张飞。顾少亭说:

  “干什么?”

  “你来杀。”

  “杀谁?”

  “什么杀谁,杀猪啊。咱们得趁年底把灵官猪都杀完,做成卤肉、腊肉,这样就不会没人买了。”

  顾少亭没拜张飞也没穿斗笠,径直拿了刀去杀猪。

  杀猪台子是砖砌的,比条凳强不少。两个劳力把猪撂在台子上,顾少亭脚一踢,把猪血盆踢到猪脖子正下面。等猪呼吸喘匀,悄悄把尖刀瞄准颈动脉一递,再迅速往回一扭一带,让刀刃利落地割断猪的气管血管,剩下必死的挣扎。两个劳力死命稳住了猪脚,血液鲜红得好像在发出光,先是喷射,再是汩汩地流进猪血盆里,挣扎也逐渐消失。

  顾少亭杀了四头猪。把要做成腊肉的猪肉切好之后,接下来的一天也就没事了。他把手洗了又洗,不太想让史蒂夫闻见猪血味,再去给史蒂夫喂吃的,拍拍它说:“听见没,大屠杀开始了。现在只有我能保你。”

  他往菜场外面看看。昨天靠墙泰没有来上工,第三天也没有。顾少亭嘟囔:“一个大老爷们,至于吗?”

  顾少亭没心思找他,想先到杜家山,去看看田凤梧。

  田凤梧上次打了几天擂,手脚软组织难免有严重挫伤,几天没见竟然完全无碍了。这次见顾少亭来了,从太师椅后面抽出一根棍子。这根棍子长得奇崛,上面隔一段就有一个瘿子,打身上一定很疼——这么看来,又是田凤梧的什么古怪兵器了。

  果然,田凤梧说:“这是一根鞭杆,送你的。”

  “送我了?”顾少亭拿过这根棍子掂了掂。棍子本身轻重很趁手,但只有一米多长,应该不是兵器。“放羊用的?”

  “你倒能猜出来。”

  其实顾少亭只是想到了拿它赶猪用了。

  “鞭杆本来是牧民用来绑鞭子的,后来才成了兵器,防身的功用妙绝。我听说你要走了,送你路上用吧。”

  顾少亭一咧嘴:“真要防身,您怎么不送我那把枪啊。”

  “你可别小瞧棍子,这都是走江湖走出的经验。你走过山路吧?摔过几次?”

  “三五次怎么也得有了……哦!”顾少亭恍然大悟。这东西能用的地方比他想象得要多得多:登山,可以拿来当拐杖;负重,可以拿来担包袱;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慎在高处失足,手里有根棍的情况下,受伤的几率要比空手低得多。

  “够结实么,这个?”

  田凤梧不答话,而是抽出一根相似的棍子。这根棍的长短粗细,和顾少亭手里的差不多,但是表面隐然已经是紫红色,透着一股玉石般的色彩。拿古玩的话说,这肯定是盘出包浆来了。有这么好玩吗?顾少亭心里直犯嘀咕。

  田凤梧示意顾少亭像他一样,两手握住棍子,露出一段棍头,一段棍尾,两人相对而立,接着田凤梧身体稍往下蹲了些,两手拧转,那根紫红色鞭杆棍头对着顾少亭,棍尾对着自己。

  “试试吧。”

  顾少亭也不客气,双手握着棍,用拿刀的法子凌空朝田凤梧脑袋劈下。棍子快要落在老人脑门的时候,对方拿棍头往旁边一拨,顾少亭一个不留神,棍子就偏了。接着,田凤梧猱身而入,后手在棍身上往前一滑,棍尾被带得高高扬起,直指顾少亭的咽喉。顾少亭赶紧把晾在半空的棍子抽回来招架,可是紫红棍尾扫过自己手腕,棍子一下就脱手飞出。

  “看清了吗?”

  这怎么可能看清呢?老人又回归了最开始的架势,顾少亭仔细看,一个现象闯进了他数字敏感型的脑袋:老人两只手握住棍身的位置,恰好把棍身分成了均匀的三段。这样的三分之一段距离,恰好跟小臂的长度仿佛。所以田凤梧一蹲身,棍的前三分之一就护住了头和前肘,中间三分之一护住腹肋要害,最后的三分之一长度,才是真正打人的关节——就像后手拳一样,也有点像田凤梧常常念叨的“炮拳架打”。

13.第十三章-1:鞭杆,原作者:天芽坊_调整大小.jpg

*鞭杆,原作者:天芽坊


  “你用拳头攥着棍子,量一下棍子有多长。”顾少亭拿拳头从棍头开始握了十三下,恰好能把棍子长度量完。

  “所以这鞭杆也叫十三把。两手滑过来,换一换,叫滑把和换把。”

  他打了几个动作。两手滑来滑去,棍头棍尾就可以互换,握得长些可以放长击远,握得短些可以埋身直入——这三段棍子和两手之间的排列组合可太多了。顾少亭开始察觉熟悉之处了,它和空手道的杖术差不多。古代也叫“半棒术”,只不过空手道的“气合”声音更大一些。

  顾少亭自己空击了一会鞭杆,又说:“我再看看,到底是怎么挨打的。”

  田凤梧就又敲过来。顾少亭拿棍子一架,田凤梧的棍子就顺着杆滑下来,就好像用刀劈开一根枯竹。要不是他直接停住,自己指节就肿了。

  “可以劈,戳也可以,还可以摔。”

  说着,田凤梧往前一步,把棍子往顾少亭两腿之间一插,左手找到棍头,鞭杆横在两个膝盖弯之间整个往回一带,顾少亭就被绊倒了。“还有这种用法……”

  所谓拳怕少壮,棍怕老郎,面对几十年的经验和技巧,鲁莽的格架毫无用处。顾少亭打了一会,两手就开始抖了。田凤梧问:“你练柔道不用力的吗?”

  “因为道服还算好抓。”

  “教你个练手劲的速成办法吧。万字手。”

  “这五个指头,从大拇指开始的三根指头,各往三个方向顶,剩下两根指头往里扣。万字是佛教符号里的卍,我这把刀的护手就叫卍字护手。”

  顾少亭就伸出手试一试。这姿势太古怪了,可是田凤梧硬说这是他发明的独门功夫,还让他再使点劲。他差不多弄明白了:这样是把拇指、食指、中指分别往三个正交方向伸,形成一个三维空间坐标系,这三根手指就分别是x、y、z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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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东西有什么用?”顾少亭开口一问,才察觉自己说话很吃力。小臂热腾腾地,有几根筋正在发麻。

  “这是什么炼丹的技术吗?”顾少亭一边死撑着一边说。

  “是一个长功力的速成法子。谁让你没有一点基础呢?”

  田凤梧又教他如何用腹式呼吸放松全身的筋膜,令手臂的筋肉有充分伸展的空间。卸了劲,顾少亭连鞭杆都没拿起来。田凤梧说:“这就对了!休息下吧。”又问他:“有没有发现,这里和平常以往不太一样?”

  “感觉安静了不少。”

  “嗯。张将军建了一个训练民兵的指导处,小伙子都过去了。说是分期训练两个月,估计练完了,就当壮丁上前线了。”

  顾少亭有些愕然。

  “你明天再来吧。我定了一头羊,给你送送行。哦,最好把你的刀带上,现烤。”这个长辈没有信守承诺,要表示歉意了。

* * * *

  从杜家山回城,顾少亭一边走,一边拿着鞭杆在双手间滑来滑去。练武费力又费脑,半路上他就饿了。正好路过一家茶馆,写着“黄松泉”,里面散发出蒸腾的热气。顾少亭信步进了茶馆,想弄一碗汤面吃,刚刚坐下,发现气氛不太对。

  茶馆里本来就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人声也嘈杂,但顾少亭背后乌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应该是一伙的。借着面条上来时机,顾少亭躲在店小二袍子后面偷眼一瞧,那天来踢馆的邬家拳掌门人庞老大也赫然在列。

  顾少亭端起碗来,屁股挪挪窝,换了个方向继续吃。依稀能听见一些他们的谈话,聊的东西好像是要在过几天的时候举行什么事端。

  地点是码头。他听出来里面有常德口音。又说,码头那边来了湖北的藕船,还有冬天的菜,原拟卸货后送到小吴门菜场,如果能截了下来,不让他们到小吴门,直接送去南门口,这事就算成功了。他们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去截藕,命他们改变路线,一路去阻挡小吴门的菜商菜贩。

  不用想也知道,这种地盘纷争哪有那么容易成功,必然伴随着恐吓和暴力,是要闹一场的。顾少亭本来并不关心,只想吃完快点溜,但北方人吃面声音大,“呼噜噜”的噪音还是露了破绽。他分明觉得,那群人里有几个开始盯着自己了。

  他往这帮人里面瞄几眼,不见靠墙泰的身影,就匆匆吃完面,一抹嘴拿起杆子,这就想要开溜。背后一个声音喝到:“你,干么事的?”

  就是这个声音,几天前喊的还是“点到即止”。另外一个人应道:“我见过他,他是南门口菜场的,新来的一个伙计。”还有人说:“我见他和于家四伢子整天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点到即止”又问顾少亭:“你在这做什么。”

  “吃面。”顾少亭没心情解释,正要往回走,手腕被庞老大一抓。顾少亭本能地想要把手抽出来,胳膊肘一使劲,就被那个老大一别,以擒拿法压在桌上。

  “你听见什么了?”

  “没听见。”

  “那你出去不是会乱喊?”庞老大微微使了使劲。

  “关我什么事?我是短工,又是学生。我找于四伢子。”

  趴在桌上努力分辨,人群里十个有八个是靠墙泰,但唯独没有那个靠墙泰的身影。

  “你这会寻不到他。他去湘江望船路去了。”

  敢情还分上工了。见庞老大不依不饶,旁边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说:“刀手摊子上都有刀的,要是把他拉进来,见了血,怕是横直要栽到我们头上。”邬老大这才把他放开了。

  “出去懂点事,你什么也没听见。”

  顾少亭出了茶馆,邬老大还在茶馆门口,叉着腰笑眯眯地看他。门框的两幅对联,顾少亭现在才看清楚:

四大皆空,坐片刻何分你我

两头是路,吃一盏各奔东西

  顾少亭继续往南走,每走过一个街区,就去路边看看刘干事在不在。转了几个街区没找到,正踌躇间,后面有人喊了声:“拿棍子那个,登记了吗?”

  顾少亭回头一看,正是刘干事,原来是把他认作流民了。

  “我登个鬼,出大事了。” 

  顾少亭把刚刚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刘干事,后者却摇摇头:“不是我份内事,我不管,忙死了。”

  “那你去找找龚长官啊,要出人命的。”

  “你以为龚长官就想管?”刘干事摇摇头就走了。

  没办法,硬着头皮去找靠墙泰吧。顾少亭又去了趟青春宴饮社,服务员们看他拿着一根棍子进来,差点把他赶出去。一问银真,靠墙泰最近没来消费过,叶红在其他桌陪客人。顾少亭于是开了一个桌,喝喝咖啡,列一些购物的清单,过了一会绿色帷幕一动,叶红就进来了。她径直坐在那儿,什么都没有说。

  “靠墙泰最近没来?”顾少亭耐不住性子地问,“你们那天说了什么?他没说他要去哪吧?”

  叶红偏偏没有回答。她说:“你坐多久啦?我给你唱支歌吧!”就站了起来,固执地开始唱了歌。女招待唱歌是咖啡馆的常事,帷帐并不能很好地隔音,也许四周的客人已经在凑过耳朵来静静倾听。

  很多年之后,顾少亭还记得叶红唱的第一首是“春天里来百花香”。顾少亭好几次都想打断她,说如果不想说的话,他就走了,但好几次动动嘴,又没能开口。她天真清朗的声音可是青春宴饮社招徕客人的招牌,这首常规曲目唱完,仅仅算是开个嗓。

  接着她又唱《弹性女儿》(Dancing Girl),是一部新近电影里的插曲,调子立刻又不一样。

都会里燃着罪恶的火焰

泪珠闪烁在襟前

欢笑转成无限的忧郁

弹性女儿永远彷徨在苦海之边

尝尽恋爱的欺骗

饱受贫穷的熬煎

在重重压迫下

失去了美丽康健

看每幅笑脸都含着哀怨

看每幅笑脸都含着辛酸

何处去找寻真情热爱

何处去掘发光明的源泉

青春似水容易逝

年年复年年

弹性女儿永远彷徨在苦海之边

  顾少亭也只能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好像从那首歌里听出了些许悲欢,直到叶红唱完歌,他才低着头从咖啡店出来。从头到尾,他没有再开口从叶红那里询问一点消息。出了门,又看见昨天那一帮学生,正在对着墙指指点点。他过去一看,“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给涂改了最后两字,变成了“拥护蒋委员长抗战”。顾少亭看了一会,从青春宴饮社门口停下一辆轿车,叶红从店里出来,便钻进那辆轿车里去了。

  当晚,顾少亭踩着炭盆,在藤椅上睡着了。他又梦到炸弹。这一次投的要猛烈很多,当量标记比炸自己的那个多出好几个0,实在太夸张了。他梦见整个长沙都陷入爆炸和大火,他在火里面奔走,那些火苗吞噬了一切,叶红就在大火里唱着“都会里燃着罪恶的火焰”,直到湘江里漂浮起无数的尸体。

  醒来一看,原来是炭盆太烫,把脚给烫着了。但他仍然在火盆旁边出了一身冷汗,贴身的汗衫都湿透了。他好像在梦里已经学会怎么和那枚炸弹和平共处:那就是梦见更多的炸弹。他可能已经爱上炸弹了,总觉得这颗东西是在提醒自己要避开什么灾难。

* * * *

  第二天,国内汇款凭条终于抵达了南门口菜场。凭着这张单子,顾少亭取了一大笔钱,把它们藏得严严实实。接着,他赶紧去了血清厂,想看看能不能给史蒂夫做个抗猪瘟的接种。血清厂的人问他:“单打疫苗,还是和血清一齐打?”

  “有什么区别吗?”这块属于顾少亭的知识盲区。

  “疫苗应急,只能管得一个月,一起打时间长,能管得一年。或者你等半个月,再打一次血清,也能顶得半年。”

  顾少亭觉得自己等不了半个月了,他就两样一起买了:一共十公分的强力疫苗,十公分的免疫血清,各五个小玻璃瓶。

  疫苗是染毒的三个月小猪做的,血清则是取自已经产生抗体的成年猪。血清厂推荐的方法是先打这种强力的疫苗,让猪体内产生被动的免疫,但还不能让猪给毒死了,要再紧接着施以免疫血清,这样两相结合,能让预防持续得更久些。

  普通的注射器没法给猪打针,不仅针头太软,筒身的强度也不够。他们给了他一个不锈钢的注射器,足有小孩胳膊那么粗,告诉他用完了还回来。

  次日早上起来,顾少亭就给史蒂夫打起了疫苗。隔了半小时,史蒂夫微微发热,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对命运的反抗,估摸着是时候要打血清了。门外进来了贺有声。

  “来得正好,帮我按住猪,我给它打一针。”

  “我要走了。”贺有声扶着猪屁股说。

  顾少亭瞄准耳朵下面缓缓推针。一针推完,他问:“你刚刚说啥。”

  “我要去学开飞机了,战斗机。去桂林。”

  “你不去重庆了?”

  “田老那套我失去信心了。自从打擂完了,他师弟就现身了。他现在也不想着教学,只是想找他师弟商量什么事。”

  “行,你等一下。”顾少亭把装血清和疫苗的玻璃瓶扔到灶台里,小心地看它们烧没了。

  贺有声看着他灭毒,艰难地开口:“有件事情,其实告诉你也没啥。我联系到稚君……她去战地做实习医生了。”

  顾少亭双目圆睁。他不知道贺有声去当兵是不是也出于这个原因,他把所有人都想得太简单了。想到这儿,他问:“田老徒弟走得差不多了,他有子嗣吗?”

  “你这才想起问这个?他有个女儿很年轻,送到欧洲学艺术了。没想到吧,哈哈。”

  “太不像他了。”顾少亭说,“我记得你晕血。战场上可能肚子肠子到处都是,你受得了么?”

  “稚君跟我说了,战场上的确是那样的。”

  “是因为她不怕,你才不能怕?”

  “她……她何止不怕!”贺有声突然变了小声,“她是挺怪的。她喜欢看我的新长的疤,细细的那种。”

  果然,这个光屁股小子更熟知她的怪癖。

  “看来我只能一个人去重庆了。到那儿谁也不在,但我得去。”顾少亭叹道,“天壤间万类众俦……”

  “啥,你怎么会形意拳谱的句子?”

  “没什么,没什么。”顾少亭站起身,翻出自己的LV大箱子,从里面拿出那双不舍得穿的匡威。

  “我没怎么穿过,送你吧。算是我支持抗战,只要你的飞机别炸到自己人,我就感天动地了。”

  贺有声叹了口气,还是收下了。

  下午,顾少亭出了菜市场,开始准备路上需要的东西。他先是去南货店买了一些坚果、黄糖,这是顶好的高热量食物。但这些东西太甜了,而在很冷的时候人就是想吃咸的,这时候酱咸菜和盐也是必不可少的。又买了个轻便的锅,里面随意放了一包稗子米。

  接下来是饮水。他买了点明矾和漂白粉,不能再拉肚子了。又买了一长条“固本”牌的臭皮肥皂。臭皮皂的碱比较大,用作人和猪的日常消毒是最好的。在药房买漂白粉和温度计的时候,那里竟然给打疫苗。顾少亭怎么也要挨一针霍乱疫苗。打完疫苗,掌柜看了看他的行囊,主动推销自己店里的货物,原来这儿竟然还有个卖不掉的睡袋!这个洋玩意可以解决大问题。顾少亭当即买了下来。

  背着这堆鼓鼓囊囊回到住处,他又找了把刀,把新买的长条肥皂均匀地切成四块。他原本的那块肥皂已经用得只剩一小片,薄得都可以透字了,开裂的缝里全是猪圈带来的黑东西,但舍不得扔,蘸点水贴到新买的肥皂块上,可以接着用。最后,扯了几张油纸,把剩下的三块包好。

  一觉睡到傍晚,想要找那把屠宰刀的时候,横竖发现刀不见了。兴许是哪个工友拿走用了。问了一圈,并没有人拿,也没有人能把刀借给他,剩下的刀全是砍骨头的。不过没什么,堂堂国术馆总不会连把短刀都没有吧。顾少亭顺便在菜市场买了两斤萝卜,就空着手过去了。

* * * *

  过年了,路上的人全都喜气洋洋的。到了馆里,贺有声已经不在,田凤梧亲自从后院提出来一只活羊。那是头不错的山羊,看起来足有八九十斤,田凤梧拎着好像没重量似的,一路走到院子里,让顾少亭杀羊,他来垒灶。

  “我刀没带来。”顾少亭说。

  “我那把你使得动么?”田凤梧说。

  那是杀羊用的吗?那么长的打刀拿来杀羊,一不留神可能把自己伤到。

  “就没有没杀过人的刀吗?”顾少亭说,“短点的。”

  “行,我去后院找找。我记得还有把湘西刀。”

  一个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别找了,用这个怎么样?”

  顾少亭这才发现院子里多出来一个人,同时有一个东西“嘣”地钉在了院里大旗杆上,一时不知看哪个好。来的人是四十多岁中年,瘦高个,留着一个平头,灰色长衫,嘴里哈着白气走进院子——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人应该就是薛道久了。踩着饭点来了,真够可以的。

  他扔出来的是个奇门兵器,巴掌大小,像一尾游鱼,看着挺眼熟。钉在树上,似乎嗡嗡的余响仍在。

  “这是不是那个,鸳鸯钺啊?”顾少亭问。印象里是看贺有声他们玩过类似的东西,但要比这个大得多。

  “你新徒弟?”薛道久看顾少亭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向田凤梧。

  “我哪有只杀畜生的徒弟。”

  顾少亭也点头:“我是来杀羊的。这钺这么小?”

  “练大用小,这个比你在国术馆见到的小。”田凤梧说。

  顾少亭拔下那把小钺。的确,这个鸳鸯钺恰好能握在手里,比演练的那种车轮大小的钺趁手很多,也锋利很多。羊腿是绑好的,顾少亭拿那把小钺抹了羊脖子,剥了皮开了膛,没有丝毫不得力的地方。

  换句话说,对面如果是敌人的肚皮,只要能抢进他怀里,拿着小钺往身上那么一蹭,他肠子就流出来了。鸳鸯钺有四个尖,就算一击不成,对手想要夺刀都无从下手,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暗杀兵器了。

  掏出羊下水,把肠子里的粪蛋挤出去洗好,再掂量时,估摸剩下的部分能出四五十斤肉。田凤梧凑过来一看:“嗯!不错。你不杀人真是可惜了。”顾少亭白他一眼,薛道久则“啧啧”两声,拿起羊下水炖萝卜去了。

  顾少亭在胸腔腹腔内部均匀地抹上盐,一根竹杠从屁股串到喉咙,一会儿就要靠它架到灶上烤。又沿着开膛破肚的腹部,开了两道小一点的口子。这样,两扇肚皮看起来就好像一个醉裁缝做出来的怪异外套:没有扣子,只有两对扣眼。接着开始掰羊前腿……

  “你干啥?”田凤梧问。

  “为什么掰不断?”顾少亭如梦方醒。

  “我看你是练武练痴迷了。拿法是必须借他的本力,柔道不也是一样?羊都死了,你硬掰怎么掰得断。”

  今天真是接连地犯着糊涂。顾少亭还是老老实实用小钺卸下了羊的两条前蹄。蹄子在火上烤焦了,刮刮毛,分别塞进肚皮上的两对扣眼,再拧转几下,就这样把羊肚子牢固地缝合在了一起。

  田凤梧搭好了灶,生了炭,两人把竹杠架在了灶坑上。田凤梧拿一瓶黄酒,淋到羊身上,呲呲作响。

  等三人围着土灶坐下,田凤梧正式介绍道:“这个小友是学柔道的,文武全才,又学科学,跟咱们莽夫之流不同。”

  “你学柔道?”薛道久道来了兴趣,“那你会日语吗?”

  “跟柔道有关的就会一点。”

  薛道久显得有些失望。田凤梧把酒浇了一些在地面上。“听说南京的惨案了吧?和我在济南那会儿一模一样。”

  薛道久点点头:“听说了,比济南那次还要更惨些。”

  长沙城那边传来一阵哨声,忽远忽近。薛道久说:“是空袭警报。”

  顾少亭大惊:“日本人的飞机?”

  “中国人的。防空演习,演习你不会不懂吧——你怎么这么怕?” 

  “有颗炸弹炸我耳朵边上了。今年的事。”

  薛道久哼了一声,继续和田凤梧吃肉聊天。言谈之中,顾少亭才得知,薛道久本来在湖南一带做“点传师”,被向恺然找到后,决定加入进来,为田凤梧助力。可是这其中的巧合,让顾少亭觉得疑点颇多。现在他俩聊到如何拯救南京的国难。

  “预计明年,南京会有一批高官投降,就像当年的东三省一样。”薛道久说。

  “哦?你想怎么样。”田凤梧问。

  “师兄,刺杀这事,我是认真考虑过的。而且要做就必须做大的,不是南京的一把手,我不会轻易下手。”

  顾少亭在旁边割着羊,心里听得一哆嗦。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这人把暗杀的事情说得这么确凿,不知道是因为没有计划而大放厥词,还是因为计划太过完备,已经能以阳谋视之,不怕被第三人听去。

  “你靠啥接近他们?靠开坛设法?坑蒙拐骗?”田凤梧咽下一块肋肉。“还是先投敌,再长久计较?”

  “师兄还是不信我。”

  田凤梧摆摆手:“我吃完了,你自证大道吧。明天再过来,我们印证一下书怎么写。”

  薛道久喝了一碗萝卜汤,走到后院。这人太奇怪了,不习惯从前门走出去。顾少亭提醒他,后门已经锁上了。

  薛道久下巴往墙头一指:“我跳过去。”

  顾少亭撇撇嘴。

  “你知道什么?我们练功的,从小拿两个空坛子,以龙爪手提起,从一根刚种上的树苗上跳过来,跳过去。一天往那个空坛子里扔一个铜钱儿,到树长高了,坛子里的铜钱也满了,这轻功也就练成了。”

  太扯淡了。顾少亭眉头紧皱。

  “不信?”薛道久追问。

  “一个字儿都不信。”顾少亭用羊棒骨的断茬,三两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图形。“边际递减你知道吗?你跳的高度和你练习的高度不是线性关系,就是说,这条线不是直的。这条函数越往后,你跳得越……”

  回答他的只有“呼啦”一声。顾少亭回头一看,薛道久已经消失了,墙那边传来一声轻咳。

  行吧。这回算是马失前蹄。顾少亭把羊棒骨往前一扔。他走到田凤梧屋里,见田凤梧正端着一张报纸发梦。顾少亭走过去一看,是一份日文报纸。“真是在学日文?”他问。

  田凤梧说:“你听他刚才言之凿凿的样子,看来他已经知道是哪个大人物要叛国了。”

  “可能他真是要去刺杀那个人呢?”

  “真刺杀还是假投敌,都是他一张嘴说了算。”

  警报声又来了。这次是灯火管制的演习。“打我来长沙城,今天还是最热闹的一天。”田凤梧说。

  这句话让顾少亭觉得隐隐有些不对。他匆匆辞别了田凤梧,赶紧下了山。全市的电灯都熄灭了。从东门进了长沙城。路上是因为白天防空演习、傍晚交通管制而滞留在路上的人,因为熄了灯,彼此全都看不清样貌。

  顾少亭加快脚速,行至中山路的中央,恰好天空飞机又飞过一遭,朝那里丢下几枚烟雾弹。烟雾弹没起效,消防队把稻草点燃了弹里的烟丸,再用水龙头往上面喷水,顿时烟雾弥漫,顺着风吹遍全城。很快就看不清道路了,偶尔听到四周几句骂街的声音,更多的是窃窃私语。

  警报仍是在长沙上空空洞地鸣响。再往前走,每个路口的警察都点起了手里的灯笼或是煤油灯。好像全部的警力都被用来安排今天的演习了。各个路口的灯光混在这弥漫的烟雾之中,反而显得恐怖,仿佛现在不像是过年,而是在过中元节。

  顾少亭一边走,一颗心边跳个不停。刀子。刀子是被靠墙泰拿走了吧。

  往西走出城门,湘江的湿气阻隔了烟雾,视野就变得没有那么模糊了。江边的惨状也愈加清晰起来,双方果然把干架的时间约在了今天。北边仍然在举着火把舞刀弄棍,似乎还有保安团的人,而南边能活动的只有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了。顾少亭随便揪住一个人,问他靠墙泰的去向,那人把血往脸上一抹,回答不知道。

  再往前走,他被庞老大的尸体绊了一跤。他的头发已经被身旁的火把燎掉了一半,手指却还保持着柳叶掌的手法。顾少亭捡起火把,继续前行,终于在岸边发现了靠墙泰。他的身体一半淹在江水下面,肚子上插着那把屠宰刀。

  顾少亭把他拖上岸,喊了他几声,靠墙泰没有答应,他自顾自说着老家话,也听不懂。送医院之前,顾少亭想先把他的伤口包扎一下。顾少亭只记得自己在抢救他的时候,北边的叫骂声停了下来,保安团过来,把他拉开来,剩下人要么捉了起来,要么送了医院。当晚,顾少亭就是在警察局的羁押室里过的夜。同被羁押的人在起哄,说顾少亭杀了人,因为那把刀就是他的,接着他就一直在和那些人打架,印象之中,打了三次,被警察压下三次,后来就被带到一个单独的羁押室,带着伤睡着了。

  第二天,先是叶红来探视,告诉他靠墙泰没有抢救回来,接着她找来田凤梧和薛道久作保,顾少亭才如梦初醒地离开了警局。

  大年三十这天,靠墙泰给埋在了乱葬岗。到了年初二,顾少亭终于缓了过来。他木然地把行李收拾好,出门看见靠墙泰摊位已经不在了。他到死也没挤进南门口菜场。

* * * *

  顾少亭辞别了田凤梧,要动身了。他听说最近长江上的空袭愈发猛烈,外国轮船都已经逐渐撤退,以免被日本飞机轰炸。但外轮的撤退,并没有让长江更空荡一些,因为难民也是越来越多的,虽然枯水期让长途客运变得艰难,但仍有不少吃水浅的小船,不辞辛劳地做着短途的运输。

  顾少亭去橘子洲一带,想问有没有可以搭乘的小船,到了码头,就有几个人朝他打招呼,竟然是那几个长沙临时大学的学生。他们告诉他不要走长江边了。

  “你可以跟着我们走。”那个校报记者模样的学生说。他脸上不知道怎么也带上了伤,两个一脸伤的人对望着,还显得有点傻。

  “你们也要撤了?去重庆?”顾少亭问。

  “不,我们去云南!”校报记者似乎很兴奋,把整个计划合盘托出。

  原来,长沙联合大学近期也要大迁徙了。预计迁徙路线会分为两路,一路坐火车到广州,再到从香港转到越南,或者从广西转到越南,再从越南进入云南。这一拨路线复杂,但是比较安全。

  而另一路是志愿者队伍,要组成一个“步行团”,直接从长沙徒步走到云南。这一路人数不会很多,预计只有几百人之众,这位校报记者他们就是给步行团开路的先锋队,明天就要出发了。

  不管怎么说,顾少亭对这帮文学青年还是有所质疑。“你们徒步走过这么久吗?”

  “没有,但我们先体检过了,体检成绩优秀的学生,才可以加入步行团。湘西那边,沈教授会和当地的兵匪两路打好交道。开花的不开花的土匪他全认识,能划下道来给步行团开路。”校报记者努力地使用着新学来的黑话,但显然不太熟练。

  他们要先去云南,这和自己的路线刚好相反,但都要从湘西路过,倒是可以考虑同行。他决心不再去坐船,也不能再走长江。政府和教育部都没有办法帮他解决这个难题,按他们的办事效率,猴年马月才能安排好。

  他问了他们名字,领头的记者叫宋兆麟,就在韭菜园那边住。他们约好出发的时候叫上顾少亭。走回去的时候,顾少亭想到宋兆麟脸上的伤,大概猜到了原因。宋兆麟粉刷“抗战到底”那件事,应该是触了某些人的晦气,所以他被追着打了,出手的不消说是复兴社,那些社团青年自有蒋校长撑腰,打起仗也硬气,这些学生没打过架,毕竟不是对手。

  这么说来,其实大家都是被赶出来的罢了。第二天,顾少亭带着猪来到江边,两军相会,过了湘江继续从陆路往西走,长沙逐渐地看不见了。

  虽然说好了同行,但先锋队不能等人,所以同行的前提是史蒂夫不拖后腿。顾少亭要做的就是尽量跟紧这帮人。很少有人像长沙临时大学迁出来的同学这样乐天。虽然手脚经常冻得肿痛,但他们一边走,还是一边学习、唱歌,有时候停下来赏赏花、有时候摘摘树叶,问问远方田里的是麦子还是水稻,就好像是来春游的一样。但也正是因为走得不急,史蒂夫才能赶上趟。有时候,顾少亭试图和他们搭话,但他们聊的东西和自己不太一样——这个队伍里面文科的学生居多,共同话题实在不多。

  “将服必黑,其牲以彘。”有一次休息的时候,宋兆麟突然念了句古文。“沈教授跟我们说过,黑色的猪在中国古代可能是一种牺牲。这头白猪如果用来祭祀,恐怕是不合格的。哦,对了,我们的中转站是沅陵,在那里歇脚,就是要找沈教授管我们吃喝呢。”

  他们口中的这位沈教授似乎有通天的能耐。

  “湘西那个地方,少数民族非常多,和中原很不一样,地理也复杂。几年前,北京有人类学家去那边考察,就是为了调查中国的西南有多少少数民族。沈教授从小就是在湘西长大的,在那里才能得心应手。”宋兆麟说。“不过你也不用怕跟丢了,顺着我们的路跟过来就行。”

  顾少亭想起了南门口猪舍里那些符号:“我们可以搞一些记号。”

  他找了棵树,在树皮上画了一个简化版的中大校徽:一所礼堂坐落在水上。

  “好主意。”宋兆麟画了个倒三角形,在里面写了一个“临”字。

  前面的学生也围过来来。有的说:“这个经验可以推广到全国,北师大的可以画个木铎,浙大的可以画个鹰,以此类推。”

  一个清华的学生急了:“我们的校徽太复杂了。”

  “那你保证别跟丢了就行。”

  但过了一周以后,顾少亭和史蒂夫还是跟丢了。好在,如果能找到标记,就有希望能跟着标记走到沅陵。为了防止自己迷路,他也在沿途的树上留下中央大学的记号。

  顾少亭越往西走,越是阴冷。遇到农户,他就歇歇脚,有西上的渡船,就跟着搭乘一段时间。沿着不知名的江水上溯,有时他能看到一些巨大的木筏顺江而下,上面只有三五个人。经过打听,顾少亭得知这些人叫做排古佬,他们在江水上游砍伐原木,捆扎成木筏,就搭着木筏顺流下到长沙、益阳。在买主那里解开木筏,就是一批上好的原木,失去木筏之后,需要乘船回上游。眼下是农闲时期,又加上是春节,排古佬已经算少了。这些人主要是把木筏运到江岸的各个村镇,卖掉原木的树皮。

  湘民们还教他一句话,所谓“五月十三雨,关公磨刀水”,说的是要等五个月,天上下了关公的“磨刀水”,让江水水位上涨,才是排古佬的旺季。顾少亭也不知道自己要花几个月才能到重庆。前路漫漫,他眼前好像横亘着一条虚拟的胡焕庸线。那条线就像一个过于巨大的目标,是他永远也触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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