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号
编辑:竹信
【编辑唠叨】:
在上部和下部之间,编辑忍不住想要唠叨几句。恰好在这一个更新的时候,看到33老师发的这个图,实在是太贴切了,忍不住要贴出来: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动漫人物雪人,头顶的轮廓又刚好显出一个猪头的样子:正好和这一章一样,史蒂夫的猪脑袋里,其实藏着一个有趣的灵魂……
雪人创作者:北京林业大学不知名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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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晃动四蹄,在山路间穿行,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走丢了。
早上太阳在东边的时候,它太饿了,吃了几个木耳和蘑菇,又吃了条活的毒蛇。蛇肉很鲜美,但苦胆实在是太苦了。它口干舌燥,想要在这附近找点水喝,但这里是一大片中国的深山,是它不熟悉的领域。树木和山石挡住了本来就很微弱的阳光,让它活像个睁眼瞎。潮湿的气息、果子成熟的气息,全被山挡住了,半点也传不过来,石头缝里散发着苔藓和松脂的味道,用尽一切力气干扰嗅觉信号。
它出生在一片平原之上,那里就是康奈尔大学的农场。它就在那里度过了愉悦的九个月。秋天的时候,正好赶上水果成熟,苹果和葡萄味顺着秋风灌进鼻子里,它就知道中午能够饱餐一顿水果。越是回忆,它的唾液分泌就越厉害,这样虽然能缓解口渴的感觉,却让口腔里的苦味愈发弥散开来,太难受了。跨越太平洋过来的时候晕船,被鸡吵得彻夜难眠,都没有现在这么难受。
它讨厌这趟旅行。来到中国后,它水土不服,吃掉的玉米粉全都原样拉了出来。农场里的新动物的“语言”它全都听不懂。中国的鹅凶得很,连农场那个年轻管理员都不敢管。有一匹老马很严肃,整天一脸正经地站在那里,标准的军姿,两分钟才眨一下眼皮,不太好沟通的样子。
康奈尔农场同来的那些老朋友,都去哪儿了?他只听说那几头红色的杜洛克猪闹得太厉害,落地就被阉了一头,从此性情大变。它不再理他了,经常独自吃了就睡。他们定期抽它的血,和阉割前的猪、还没被阉的猪作对照,评价它娘娘腔的程度有没有达到人类满意的标准。
它只能用自己压倒性的体格重新建立啄斗序列,以确保自己在农场里的地位。慢慢地,它同其它牛马鸡鸭打成一片,以一种人类难以理解的方式进行亲切交谈,时而慷慨,时而激昂,时而谦虚温和,时而踌躇满志,时而好汉不提当年勇,时而天下谁人不识君。
有时它会瞪着那个年轻管理员,看上几秒钟,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充满不屑。顺便一提,后来那农场被炸了个精光,那个年轻管理员吓坏了。他们不得不离开,管理员带它跑路的时候,又给它取了奇怪的新名字。它有本名!但那是一个只有用猪鼻子哼哼才能正确发出的声音,人类是没办法理解的。人类能够理解的猪的语言只有“德令”“啰啰啰”,贫瘠得要命。
路上仍然没有什么吃的。它嗅觉和视觉的感受似乎被放大了。自己好像是吃了毒蛇来着?眼前的视野比平常清晰多了,但有那种彩条在眼前飘,有杜洛克的红,天鹅的白,水鸭子的绿,信天翁颈间的那种光芒,是一种混合着松子味和葡萄香气的彩色。
感觉自己是吃蛇吃到中毒了。但是很亢奋,一点也不想吐。它们说,美国那种大农场里的老母猪都很可怜。活到那把岁数,还在生小猪,但身体里面已经有了很多毒素的抗体了。她们就那样带着毒素活着,熬成整个农场最抗毒同时也是最毒的老猪。还有寄生虫。在目睹同伴被尸解的时候,那些虫子和疮就在她的胃里扎着根,中国农场的员工会想要把那种胃拿走煲汤,他们相信那些疮越多,煲出来的汤对健康就越好。每当这种时候,员工们就被那群书呆子严辞制止。
它知道祖先们就是那样过来的,野外的毒物就是比农场里多。野猪的年龄通常活得没有那么长,人类故意让它们活得久一点,是为了获得更多后代。虽然挺方便的,但也不乏凶险。它又想起那头被阉的朋友。小公猪阉割很简单,倒吊着夹在人类两腿中间,锋利的刀片在屁股前面一划,挤出两个白白的小球,伤口抹上药水,完事。据说整个过程甚至不怎么疼。
但它出生之前就幸运地被选为种猪,不必在出生第二天就被阉割。正是像它这样没有被阉割的小猪,能把家族的血脉代代遗传下去。
如果是在平时,求食的本能是没办法让它想起这些事的。但今天它自己的猪脑子里有东西在噼里啪啦响,那可能是毒素在试图突破。嘴里的苦味也变得可以共处了,因为有一种回甘慢慢生成,重新占据了口腔。
说起家族,那又是很久远的事了。不知道那群猪是不是它的祖先,但一群西班牙人踏上北美洲土地的时候,就带着那十三头猪。登陆佛罗里达州之后,西班牙人赶着它们一路北上。一天十二英里,从南方的湿润沼泽到寒冷的密苏里,因为要照顾猪的习性,这个速度并不是猪追人,而是人追猪。
那十三头猪迅速繁殖,突破了管制,先是在野外扎根,时刻反击人类,践踏农田,偷袭家畜,何其雄哉!又过了不知道多少代,猪在北美的蔓延已经需要猎人来专门猎杀,那些猎猪人把猪抓住后,关在以河水隔绝的曼哈顿岛,在围栏里统一管理,那地方后来被称为Wall Street,离它住过的康奈尔大学也挺近的。后来,约克夏猪也来到了美国。
但北美家猪的一切荣耀,都应该源于那场北上大迁徙。就像它现在正在做的事一样。它觉得自己骨子里也有一种善于长途跋涉的基因,即便蹄子磨坏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它还记得出生那天。它顺利地脱离了母亲的温暖包围,被撕下胞衣擦干净,开始用肺部呼吸,脐带被清脆地剪断,乖乖等待美国人喊着“下一个!”准备迎接它的同胞。但下一个没有那么顺利。淘气的妹妹趾甲长得太锋利了,出生的时候划破了母亲的产道。
母亲大出血,它眼睁睁地看着刚才的产道肿得像一个鲜红的橄榄球,里面是一包血,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地上的血流了一大片。人类在旁边讨论要不要给她做阴道侧切,错过了最佳的时机,她没能挺过那天。连着肚子里剩下的两个弟弟妹妹也胎死腹中,已经出生的那些哥哥姐姐却还在凑到她冰凉的腹部,质询有没有奶喝。
都是一群不争气的小崽子,但已经和自己没关系了。现在算起来它已经横跨了中国的好几个省,带着自己的基因。
中国的猪脾气不太一样,它们有一种神性。那些黑猪的脸呈现奇怪的汉字形状,好像沙皮狗一样。逢年过节的时候,它们被整个烤熟,中国人用这种方式来和祖先或者神仙交流,还说自己这身白毛过于晦气,不喜欢。
它觉得自己也能和自然交流,没什么困难的。这座山里面就有那种感觉,岩石间缭绕的轻雾掺杂着某种启示,似乎在告诉它,它只是一个在山间徘徊的被献祭者。
它能感觉到这山里的神灵是一个小老太太。毒素给了它这种超越时空的荒谬想象。眼下这里的气息开始有点奇怪了,好像有人的味道。它好像能看到那个小老太太曾经在这块石头上缩着,整个人蜷在一个柳条筐里,她的孩子把她扔在这里就消失了。
男人来自上游的某个地方,他坐着排子来到下游某处,爬上一座荒芜的高山,再把老人扔在那里。这是上游的某种习惯,人实在是没东西吃,所以要这么干。这是它能看到的很久之前的影像。
老太太本来已经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但山的另一边又走来两个凶悍的男人,在剧烈地争论什么东西。它没有在任何地方听到过这种语言。然后那个老太太插嘴了,好像只说了几句话,两个人就开始搏斗。她继续诅咒、咒骂,他们就打得更凶。
争斗中,一个人杀死了另一个人,活着的那个被咬掉了一只耳朵。他捂着伤口走过来,跪在那个老太太身前,老太太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又用怀里的草药捂在他耳根的伤口上。男人把柳条筐连同小老太太一同,很轻松地背起来,背在身上,往山的更深处走去、消失。
幻觉消失后,一个真实的身影在山顶出现了。它看不太清,所有的活物在它的眼里都是一个剪影。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剪影不是那个年轻的管理员。他没有半边耳朵,和刚刚那个男人倒可以重叠。
又过了一会,又有两个新的人在山顶出现。这回的嗅觉体验更加有层次感,那两个人在用力甩着一个散发气味的东西。
那东西是个破烂褥子,破烂褥子上是小母猪的尿骚气味。而且不是一头,是很多头。就在离这里不远的高处。
史蒂夫头脑瞬间清醒了,什么毒素啦,幻觉啦,荣耀啦,全都烟消云散,本能重新占据了神经回路的高地。它朝着发出气味的来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