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采采

编辑：乖乖

爸爸经常出差去各种地方，回来时就给松芽带回各种礼物：像字典一样又大又厚的动物故事书，正好和她的水彩笔搭配的十二色彩色墨水，或是一大块用油纸包着的香喷喷的黄油……不过，松芽最喜欢的还是和爸爸一起出差，如果爸爸出差时正是松芽的假期的话，就会带着她。

在其他城市里，松芽能见到许多山城里见不到的东西。只要她肯乖乖地呆在宾馆的房间或是会议室隔壁的办公室里，等爸爸把工作完成，就可以去各种有趣的地方。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园、永远坐不厌的太空飞船和小火车，那些威武而又慵懒的狮子老虎、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树木、能自己飘在半空的气球，那些荔枝、香蕉、罐装酸奶和蛋卷冰淇淋，每一样都让松芽难忘。

爸爸做不好妈妈做的事。他的手能提起最大号的行李箱，却抓不住松芽滑溜溜的头发，所以松芽只能每天去找服务台的姐姐帮她梳头。不过爸爸也不像妈妈那样约束松芽，她想坐几次旋转木马都可以，她想在蹦床上跳多久就跳多久，拍照的时候随便摆什么姿势都没问题。和爸爸出门的几天里，她可以尽情享受宠爱，只要记得在回家以后恢复原状就好了。

这一次跟爸爸出差，松芽玩得和每次一样开心。晚上一回到宾馆松芽就趴到床上，放松跑得酸痛的双腿。

爸爸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上演周末综艺节目，节目请来一位著名的女歌手。歌曲表演完之后，男女主持有说有笑地和她拉起家常。他们找来女歌手童年时的照片，把它放在舞台中央的大屏幕上。

“看啊，松芽，”爸爸说，“她那时候跟你现在差不多大。”

松芽漫不经心地扭过脸，看到黑白照片上的圆脸小姑娘梳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羊角辫。

“她现在有多大了？”松芽问。

“大概和我年龄差不多吧。”爸爸估计了一下，回答说。

不知为什么，一种异样的感觉摄住了松芽。

她突然想到，像那照片上的小姑娘一样，自己总有一天将会变成一个成年的女人，变成三十岁，四十岁。在那之后呢？

她想起自己曾经能轻易穿过、如今却再也钻不进的狗洞，想起曾经因为牢固而被嘲笑、如今却全部换掉的乳牙。总有一天，她会变成七十岁、八十岁，最后从这世界上消失。

是的，死亡——她从各种各样的故事里窥探过它的面貌，却从未真正理解它意味着什么。但是此刻，它突然钻进她的脑海，就像“我”这个想法在钻狗洞时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一样。松芽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住了，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恐惧。她默默地溜下自己的床坐到爸爸身边，紧紧地抱住他，把头埋进爸爸怀里。

松芽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是怎样度过的。她跟着爸爸四处玩耍的时候，思绪却陷入深深的忧愁。“总有一天你会死去”——这样的想法无论何时出现，都会像初次袭来般惊心动魄。她不记得自己何时坐上火车，如何回到家里，旅行之后的快乐和回味已荡然无存。

之后的日子里，入睡前的夜晚成了她最难熬的时光。在白天里她可以做许多事来分散注意力，也可以有其他人和她讨论各种不同的话题。但到了晚上，她真正独处的时候，关于死亡的念头就像游荡在海上的黑色孤舟，终于排开层层思绪，破浪而来。

“在那以后，我将会消失，从此再不能听见看见，再也无法感受一切。那些爱我的人们也许会悲伤，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松芽被这骇人的想法吓坏了，却无法停止思想。在那以后，她的“我”，那个她已经习惯与之相处、却还没搞清楚从何而来的“我”将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有毫无意义的时间和空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虚空。

松芽钻进被子下面，紧紧地缩起身体。床稳稳地托着她，被子温柔地包裹着她，她却觉得自己像是一颗漂浮在宇宙中的尘埃。此时她多么希望自己相信那些鬼魂和转世的传说，但她已经不再相信鬼怪了，她骗不了自己。

虽然无法和关于死亡的想法安然共处，却也找不到逃避的办法。每当它袭来的时候，松芽就觉得自己的心“倏”地一下缩成一团，随即沉入灰色的迷雾里。但是她不愿意、也没有勇气和别人谈论这件事。

松芽默默忍受着，白天变得和黑夜一样难捱。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用了多长时间来习惯这个想法，无论多么害怕，她再也无法把它从记忆里抹去。

终于有一天，她决定鼓起勇气谈论这件事。

“妈妈，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某天早晨，松芽对妈妈说。

“说吧。”妈妈正在给松芽梳辫子，双手灵巧地编起她新蓄起的头发。

“我最近一段时间都非常害怕……”松芽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凳子的边缘，“怕死。”

“你这么小就开始怕死，有点杞人忧天呀。”妈妈笑了。

“不是杞人忧天，那不一样。”松芽说，“天是不会掉下来的，但人总有一天会死。”

妈妈的手停了下来。她沉默了片刻，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既然死亡终究会来，担心也没用，那就不如好好去过活着的每一天，对吗？”

松芽没有出声。

她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她感激妈妈认真地和她谈论这件事。然而，对死亡的惧怕仍然如此新鲜和清晰，相比之下“好好活着”却显得遥远而模糊。不管它是否能战胜死亡，对松芽来说那显然是另一个新的问题。

这之后的一年里，松芽开始疯长，时间捉弄人一般变得飞快，她觉得自己像一颗幼苗般茁壮地抽枝散叶，甚至在夜深人静时可以听见骨头拔节的声音。

松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悦还是忧伤。该来的总会来的——她学着书里那些深沉的话，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