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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六回 · 白云悠悠去不还
2024-02-20

上回说到马生远游,罗氏空闺寂寞,莫氏与她闲话解闷,讲的是大宋政和年间,汴梁城里,一对少年夫妇行将别离。罗氏嗟叹不已,一迭声地催促莫氏讲下去。莫氏见投了主母性情,心下宽慰,越发卖弄口才,只说那做丈夫的远行在即,做妻子的少不得夙兴夜寐,打点行装,念其所去之处,异邦敌国,天寒地冻,几乎将全幅家当悉数收入行囊,谩说吃穿用度、琴棋书剑,便是榻上狸奴,笼中鹦鹉,池里游鱼、草间蟋蟀,也恨不能一并纳入,好与丈夫破烦解闷,连那庭前花木之影、窗边风月之声,犹恨不得裁下移去,慰其苦旅孤寒。不料那做丈夫的见了,只是冷笑:“你原是极玲珑的性子,怎的犯了这般牛心左性,将这许多功夫,虚掷于无用之地,何其可笑。”

罗氏听闻,将那眉头蹙起,急道:“这是甚么说话,莫非是官人骤逢变故,忽遭离别,急火攻心,昏乱了神智不成?”莫氏见她入情,故意长叹一声:“那做妻子的,也道如此,并不与他计较,只低眉顺眼,婉转劝慰:‘俗话说得好,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官人自幼养尊处优,哪里晓得离家的苦楚。我虽与官人结亲时日尚浅,不敢自命周全,官人的习惯喜好,却还是晓得的,所备之物,皆是寒暑往来用得着的,还请官人耐烦些,莫要嫌弃狼犺。横竖是自家车马,此行又料想不是一年半载,宁可怪我噜苏,多带些去,好过需用之时不得凑手。’”

罗氏听到这里,不由得眼中一热,原来做妇人的,无论自家花好月圆还是形单影孤,与丈夫是恩爱是怨怼,再没有不爱听世间女子这等幽怨苦情。更何况罗氏正当年少,与个多情的丈夫分隔两地,听到这番倾诉衷情,就合从她心里说出,诉与马生的一般。谁料莫氏又说:“那做丈夫的听闻,越发摇头冷笑,只说‘妇人之见,何等短浅!须知我领命之时,已存死志,你我今日道是生离,实为死别,夫人不要转错了念头。须知此行凶险难测,多少俊杰之士,富贵之人,尚不得全身而归,况我命薄福浅,百无一用。倘造化垂怜,未及解到之日,命丧途中,极是干净轻省,则一身衣履足矣,哪里用得上这许多。纵是劫数未尽,大限不至,要使我多受几年寒冷困苦,也是囚系外邦的孤臣孽子,倒还肖想饱暖安乐么?夫人纵与我装了满箧满箱、满坑满谷,也不过尽为金人得去,白填了敌国仇家。还不如留在家中,来日或作他用,也未可知。’”

罗氏听闻,目瞪口呆,脱口道:“这是甚话!你既存了死志,不想生还,这些行李留在家中也是遗物了,还能有甚么他用?”说话间仿佛自己便是那女子,恨不能隔着千载时光,伸出手去,将那做丈夫的一把扯住,问个究竟。

莫氏便越发学着男子的语气,做个冷心冷面之状,冷冷说道:“夫人也是饱读诗书的,难道不记得《诗经》上的两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我死之后,这栋宅子里少不得有新人进来,人既住进屋里,文具器用岂非一并笑纳,更何愁这些衣裳鞋袜,无人穿用?夫人今日多留下一件,来日便省得一件的辛苦,岂不方便?”

罗氏听了这话,一巴掌拍到案上,怒道:“这才是烧香塑佛,热心肠付冷流水!世间竟有这般无情无义,不知好歹的男子!为妻的一片柔肠苦心,他非但不领情,竟赤口白牙诽谤起人来!真真气死我也!”

莫氏忙道:“谁说不是呢?那做妻子的听闻,气愤不过,竟将衣裳鞋袜都扔将出来,唤丫鬟抱来柴薪,一把火烧了。且烧且骂:‘你个狠心短命的,自己都不忌讳,我替你忌讳什么,就当你今日死了,我为你烧化冥衣!也不枉我们夫妻一场!’”

这下连碧莲都拍手笑道:“烧得好!骂得痛快!怎见得那做男子的必是忠臣,这做妇人的就做不得节妇了!”罗氏也说:“一把火烧了,极是干净!省得留在家中,又教男子疑神疑鬼、想东想西。”

莫氏便接着说:“那做丈夫的也是好笑,眼见得妻子将一堆绫罗,瞬间化为灰烬,口中虽啧啧,只说‘何必如此’,却再不动手扯拽,就仿佛真以为倘若将这些物件留在家中,日后将与他人受用一般。那做妻子的,越发气急,一头烧,一头哭,‘谩说我们少年夫妻,年貌相当,此番分离,料不是三年五载。便是别个布衣柴扉儿女子,偶尔分别一年半载,男子尚且肯做小伏低、软语温存,唯恐妻子伤心难过。偏生我家要出个大忠臣,将生离视若死别,却不肯与我一句好话,只在那里含沙射影、血口喷人,这样的丈夫,要来何用!这样的夫妻,有什么意思!’”说得罗氏与碧莲一齐点头:“正是!嫁得这样的丈夫,还不如孤身终老。”

莫氏叹道:“那做丈夫的犹嫌不足似的,还在那里阴阳怪气道:‘你既羡慕别个夫妻恩爱,如何前世不修,也不知造下甚么冤孽,嫁与我这等薄福寡情的丈夫。也是你命该如此,不消怨得。有那抱怨的功夫,不如打点精神,将养身躯,来日或另有造化,自有那有情有义,知冷知热的男子来配你。况当日入宫之诏虽止,如今城门大开,何愁言路不闭,我去之后,夫人还有大造化,也为可知哩。到那时节,回头再看今日,何其可笑。’把个做妻子的,说得瞠目结舌,竟不知何言以对这等混话。那做丈夫的说完,也自去收拾行装,当真只带几件旧衣敝衫,便是未曾烧尽的,也一件不收。更取笔墨,重题匾额,只写了大大的两个字‘鹤归’,用丁令威化鹤的典故,以示自家绝不做生还之想。”

此时罗氏听得呆了,也无暇去问那丁令威是何人,化鹤又是什么故事,只一迭声地问:“后来如何?”

莫氏便道:“后来便到了离家的时节,那汴梁城里,奉旨出使的官员,非止一人,执手落泪的夫妇,非止一双。唯有这夫妇二人作别,不同他人,做妻子的还存着一分痴心,只道结发夫妻,哪就那般绝情,或许一点真情,唯有别凤离鸾之际,才按捺它不住。谁料那做丈夫的,轻飘飘与她一揖,摆手自去了,莫说两行热泪,连一丝眼风亦欠奉。当此情形,随你雪肤花肠的妇人,也哭不出来了。”

罗氏听到这里,想起马生离别之际,何等恋恋,不由得又勾起一片愁肠,转而喟叹:“虽说这做男子的太过无情,然则妇人一片芳心,就此放下,只当他已是孤魂野鬼,从此不得相见,倒也轻省,总好过天各一方,牵肠挂肚。”

莫氏闻言,喜动颜色,道:“大娘果然颖悟非常,须知这只当从此不得相见,便是将悲作喜,变哀为乐的良方。那些出使之人,落到金人手里,少不得遭受磋磨折辱,总要逼他们往家中寄信,以求变卖家产赔补。不到半年,各处家书,雪片般飞来,无非先诉离情,再道苦楚,哀哀切切,但求脱身。唯有那做丈夫的,一去果然音讯全无,谩说家书,连个死信也不曾传来。只是大娘晓得,我等妇人,最能隐忍,不到图穷匕见的生死关头,总存着一丝侥幸,半缕柔情,道是时势逼人,丈夫情非得已,他是个男子汉,立定跟脚,不为难家里,我又何忍果然恩断情绝,不闻不问呢?”罗氏和碧莲齐齐点头道:“正是。”莫氏又说:“故而那做妻子的,自丈夫离去,仍音书不绝,频致殷勤,只说家中尚有余资,自家父亲也肯帮补,但有欠缺,便寄信来言,自然替你赔上,切莫因小失大,惜财伤身。”罗氏不由得叹道:“好一个贤良妇人,这才是做人妻子的本分。”

莫氏也感叹:“许是精诚所至,真教她等来丈夫一封书信,不由得喜极而泣,将之攥在手里,偎在胸前,几乎不忍开视。只道临别时节,不过生了几句口角,夫妇相处,谁家不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哪有将如花似玉、嫡嫡亲亲的老婆,真个视同陌路的道理。过后旅途悲凉,境遇凄楚,自然追思往事,回心转意,形诸笔墨,使青鸟衔来,当比寻常柔情蜜意、海誓山盟,更加不同。及至拆信一看,却是冷冰冰四句,凑成一首七言,道是:文回锦织倒妻思,断绝恩情不学痴。云雨赛欢终有别,分时怒向任猜疑。”

碧莲听了,便将莫氏瞅了一眼,心说二娘果然好记性、好刚口,非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连诗句都记得清楚明白,却是难得。然罗氏于诗词之道,一窍不通,虽听莫氏琅琅道来,仍一头雾水,只问:“这诗句写的甚么?果然狠是刻薄绝情么?”莫氏无法,只得道:“也不是狠刻薄,只是仍念念离别口角,只说再不相见,未免教人心寒。做妻子的看了,不由得也冷笑起来,原来父母为自家千挑万选的良人,竟是古今中外第一铁石心肠的男儿,那绝情赴死的心思,分毫不改。况一去千里,相见无期,管他是多情无情,赴死求生,又与我何干。从此把万钟柔情,百般牵挂,彻底放下,一把铁锁将大门锁了,转回娘家,就当孀居守寡,专心承欢父母膝下,外无良人牵挂,内无家事操劳,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罗氏这才呼出一口气,将紧蹙的眉头松开,笑道:“正该如此,你既无情我便休。又不是家中揭不开锅,日子过不下去,做什么要去将热脸庞贴冷屁股,替他伤春悲秋,减损朱颜。”莫氏忙说:“大娘果然通透,这人若是冷了心肠,放下念头,自然苦中作乐,向死而生。那做妻子的断了痴心,只当丈夫已死,自己是那槁木死灰之人,既不数归期,则安心度日,便是夜间,也酣眠饱睡,非但不觉衾寒枕孤,更不劳魂梦关山飘荡,远寻良人。如是忽忽过了十年,就和吃了唐僧肉、不老草一般,非但面皮一毫不老,较之新婚之时,愈发丰腴娇嫩,妩媚更胜当年。”碧莲拍手笑道:“原来这便是那使朱颜不老、绿鬓难霜的妙药,果然有用!”罗氏究竟与她别样心肠,仍追问:“之后又如何?那做丈夫的究竟回来未曾?夫妇二人到底是何收稍?”莫氏便大着胆子,含笑按住罗氏的手:“大娘休慌,听我慢慢道来。”究竟莫氏慢慢道出何事,罗氏听闻,是喜是忧?是悲是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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