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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托加的茱斯提提娅

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卷一:完美褶痕 Chapter Ⅰ
2022-06-02


据说,永恒之城里任何一桩案子,都能在老提图斯的酒馆找到相关人士,听到最新或最隐秘的消息。

自打对面的尤利娅会堂开始用于日常诉讼,这间酒馆就成了讼棍们的老巢,尽管地方狭窄、装修简陋,酒食乏善可陈,又没有姿色出众的伙计——不论男女,价钱也难说公道,仍然从开门到打烊永远挤满了人,有时候还得把桌子摆到门外的拱廊里去。

当然,这样的占道行为是严令禁止的。然而众所周知,罗马城里,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禁止任何事——哪怕是皇帝本人。

毕竟就连一旁元老院里的大人物们,偶尔兴之所至,也会过来喝上一杯;至于打发手下来此打听消息或是散布流言,更是家常便饭。事实上,市政广场绝大部分飞短流长,各个剧院里一多半的段子和俏皮话,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源头;而酒馆里私下流动的金额数目,从礼金、贿赂、赌注到抽成,能吓晕任何一个初来乍到的乡巴佬。

要说当下最引人瞩目的案子,无疑是元老奥德维·马吉乌斯控告同为元老的法布里乌斯·科尔维努斯。

倒不是案情特别重大或复杂,恰恰相反,案情非常简单,近于扯淡,所以尽管两位当事人都是元老,案子还是被扔到了尤利娅会堂,而非元老院法庭。要不是一向特立独行的法务官庞培尼乌斯·阿提库斯出面受理,诉讼能否成立都是问题。

总之,事情是这样的——

经过二十多年默默无闻、叨陪末座的元老生涯,马吉乌斯元老终于获得了一次公开演讲的机会,内容似乎是关于定义和保护拉丁语之纯洁与庄严,诸如名词变格的逻辑性以及哪些单词前面应该加上“h”之类注定要让人昏昏欲睡的陈词滥调。

为了这一庄严神圣、激动人心的时刻,马吉乌斯家的采购清单上添加了大量驴奶,还有母牛胎盘和小牛睾丸。一看便知用来制作预防面部溃疡、长癣或起疹子,并使皮肤富有光泽以及祛除皱纹的护肤品——显然老马吉乌斯不怎么相信维库苏恩塔里斯街上那些化妆品贩子的手艺或是良心。

而最重要的涉案物品,也是他当天最重要的行头,是一件在帕特里丘斯街老科塔的铺子里订购的天价托加,有人说花了三千赛斯特,也有人说是五千。“十八尺长,五尺宽,像维纳斯的屁股一样光滑洁白,比马尔斯的胸肌还要紧致挺括,自打迦太基被夷为平地后,就再没见那么鲜艳又庄严的红色镶边了。”甚至据说连洗涤布料用的都是维斯塔圣殿里偷运出来的最神圣高贵的小便,“完全来自圣女们,不掺一点奴隶的,只有老科塔有门路搞到”。

如此这般,到了演讲当天,经过仔细保养和精心化妆,更重要的是披上了那件价值从三千到五千赛斯特不等的托加,纵然是一向被认为资质平庸的马吉乌斯,也堪称风采出众,呈现出帝国上下曾经认为身为元老应有威严肃穆之姿。

“天知道他是怎么弄的——肯定花大价钱雇了特别擅长的专家,没准还用了什么魔法,寻常人家料理衣物的奴隶绝对没这本事。所有的褶子都堪称完美,配得上最盛大的凯旋仪式,就算是阿非利加努斯或是日耳曼尼库斯活过来,也不可能抢过他的风头!每一道褶皱都像是一行优美的诗句或是一个动人的音节,一起构成杰作和绝唱般的效果!尤其是从手肘垂到脚背的那几道,米隆和波利多鲁斯看了都要感动得落泪,就好像他穿的不是羊毛,而是大理石!”

而以上所有关于这件了不得的托加的消息,都来自诉讼代理人老多。

老多的全名是格奈乌斯·加比纽斯·多索,出自李锡尼学院,还曾在安提斯提乌斯·拉贝奥门下实习,有普通诉讼的仲裁资格,并赫然列于承审人名单,然而,要论法学修养和诉讼水平,只怕整间酒馆连老提和伙计们都算上,也没人比他更糟糕。

甚至有传说司法界最著名的“三只羊”的笑话就是他闹出来的——当然他本人绝不承认。

仿佛是为了弥补专业上的愚钝,说到捕风捉影的八卦本事,别说整间酒馆,整个市政广场也没人比得上老多。任何时候,只要他走进酒馆,不管里头挤着多少人,柜台前最好的位置立刻会让给他,而柜台后的伙计不等老提吩咐,就会为他倒上一杯蜂蜜酒——还是免费的!要知道,在一间主要做讼棍们生意的酒馆里,就算是凯撒甚至朱庇特亲临,都未必能得到一杯免费的酒。

“然后呢?他又为什么把小科尔维努斯给告了呢?”有人问老多。

自从诉讼成立以来,整整三天,老多把这桩离奇的案子讲了一遍又一遍,总会有新来的人追根问底,而听过的人也往往不介意多听几遍。毕竟老多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每讲一次都会加进更多的细节,更加栩栩如生。

“因为小科撞了他一下。”老多眉飞色舞,“不!不是人们原本以为的那样,只是轻轻地、小小地撞了他一下,没有把他撞得仰面朝天,也没有撞破他的鼻子或撞断他的胳膊。用小科自己的话说,他压根就没碰到老马本人。——你猜怎么着,我相信他的话,要撞到裹在十八尺的托加里一个像老马那么干瘪的老头,还是很要一点准头的。”

“这话有理。”有人点头。

“但要是你站在老马那边儿,就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这时老多喝完了那杯免费的蜂蜜酒,拖长尾音,环视周遭,看看有没有谁够眼力见儿给自己再卖一杯。常驻的客人们纷纷转头背脸,装作没看见老多热切的眼神,但还是有个生面孔的小伙子殷勤地示意老提再给他倒一杯,“您接着说,这杯我请。”

“好小伙儿!”老多看看杯子,有点眼巴巴地说,“其实我比较喜欢葡萄酒,顶好是芙恩妮娜的弗洛拉之吻。”

“噢,”小伙子老实说,“那我可请不起了。”

老提自顾给老多续上最便宜的蜂蜜酒,不屑地说:“不要说得好像你喝过弗洛拉之吻似的。”

“做人总要有个念想嘛。”老多嘟囔。

既然有人给老多买酒了,客人们便又纷纷掉过头来,开始嘘他,“别废话——”又起哄:“接着说!”

“好吧,”;老多叹气,“我说到哪儿啦?噢,对!老马吉乌斯,按他的说法,从披上托加的那一刻,他就用尽全部属于元老院的尊严,属于帝国的荣光,属于马吉乌斯和维莱乌斯家族的骄傲,属于罗马公民的不屈不挠,属于埃涅阿斯、罗慕路斯和雷慕斯子孙的坚忍不拔、英勇顽强,一直维持着他托加上的褶痕保持在最完美的状态,尤其是从手肘垂到脚背的那几道——那是整件托加,不,是他整个人,甚至整个元老院乃至整个帝国的精神之所在!从第三时到第七时,整整四时半,他就当自己是一尊雕像,一种精神存在,彻底地一动不动,好让褶痕纹丝不变,维持在与他当天演讲主题最相得益彰的状态——直到被小科撞了那一下,破坏了他的托加的全部褶痕构造,也就相当于破坏了他所营造的属于整个帝国和全体元老的尊严与荣光!而伤害了元老院和帝国的尊严,就相当于伤害了整个世界的运行秩序与原则!”

“呜哇——”惊叹之情在人群中涌动,这一段是老多的案情称述中新增的内容,人们惊讶的则是他突然表现出来的雄辩与说服力。

好几个人甚至伸手过来拍他的肩膀,“你可以啊,老多!”“我说什么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如果我是老马,这就请你做他的代理人!”

大家差不多都算专业人士,热情高涨地议论起来,老多的法学素养和修辞水平从未得到过如此的重视和高度评价。请他喝酒的小伙子显然初来乍到,不明就里,看老多的眼神已经像是看到西塞罗或者斯卡沃拉再世。

老提和另一拨客人较为清醒,议论的是“如果连老多都能脱口而出如此精彩靠谱的辩护辞,也就难怪老马开口就索赔二十万赛斯特……”而这话又提醒了几个脑子更灵光的客人,他们一个接一个鬼鬼祟祟溜进酒馆后头的小房间,那里用于各路案子开盘和下注。——当然,拿案子开赌也是罗马城里“严令禁止”的,所以小房间的门帘上装模作样地画了一条鸡巴,装作那是给客人们拿伙计寻欢作乐的地方。

老多看上去无比享受这前所未有的专业领域高光时刻,但总算没有彻底昏头,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声明:“我不是!我没有!这是、是老卡皮托的辩护思路……”说着他不大有底气地强撑着表示:“他把我找去,让我听听这个思路是不是可行……”

后半句听上去就是在吹牛,可大伙儿都顾不上和老多计较了,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冲他嚷嚷,嚷嚷的也差不多是同一个问题:“谁?你说谁?”

“老卡皮托——”

“那个老卡皮托?”

“还能有哪个!”

“盖乌斯·阿泰乌斯·卡皮托?”

“没错,就是他,老马请了他做自己的诉讼代理人。”

七嘴八舌的人群安静了片刻,然后整间酒馆就像炸了鸡窝一样吱吱嘎嘎地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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