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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十四回 · 人心似海迹难寻
2024-06-01

上回说到碧莲伺机向罗太太进言,教打发莫氏出去,触动罗太太心思,遂揣摩其意,壮起胆色,与罗太太仔细分说:“太太您想,那莫氏娘家爹,空挂秀才名儿,谁不知是个破落户,更有悍母骄兄,并许多无赖亲眷。当初姑爷惑其颜色,待纳进门来,与我们小姐一比,非但姿色远不能及,那小门小户的做派,更教人看不上,时间久了,姑爷的心思本自淡了,我们小姐又贤惠,为子嗣计,日夜忧心,替姑爷买下那些通房,那莫氏便越发靠后了。莫家原指着她傍上姑爷,帮衬家里,既未如愿,心中如何不恼,积怨也非一日。太太有所不知,往日里那莫老娘隔三差五,就要来与女儿厮闹一场,总算我们小姐有身份,弹压得住,也肯体恤莫氏,方得周全。幸而那莫氏毕竟年轻要脸,又得我们小姐管教,耳濡目染,近朱者赤,还晓自家身份体统,不敢十分僭越,她那个老娘,七老八老,兀的怕谁,好不好就要大闹一场。如今姑爷没了,只怕莫家正起心,要欺我们小姐宽和柔弱哩。若只是将女儿赚出马家,再卖一遭,倒还是好;万一她仗着出身良家,占着二房地位,肖想这一份家私;又或者拿出秀才小姐的身份,只说逼良为妾,倒要讹上我们——怕虽是不怕,没得恶心人,恰似癞蛤蟆跳上脚背,纵不咬人,也是膈应。”碧莲这一番话,不无颠倒,颇有混淆,却更触动罗太太心思。须知世上养女儿的,谁不想女儿夫妇恩爱,无人比肩,谁不是看自家闺女美貌贤惠、治家有方,谁又不是唯恐女儿教人欺侮了去,果然罗太太听了,拍案道:“我看她们倒敢!贼做大的出精老狗,倘真干这没天理的事,欺上头来,待我做这条老命结识她!”碧莲见罗太太发怒,便知入巷,越发放低声气儿,做个斗胆倾吐肺腑之言的样子:“太太息怒,您是何等身份,您把只眼睛看一看,都是抬举他们了,如何值得动气。如今姑爷是不必提了,小姐的名声和前程要紧,所谓打老鼠还怕伤了玉瓶儿,何必与泼皮破落户争好论歹。我看那莫氏倒有几分明白,也知道要脸,既是一心求去,何妨递她个口风,与她个方便,只等姑爷丧期过了,寻个由头先将她悄悄打发了,与莫家撕掳开了,极是干净,不论之后是嫁是卖,嫁与何人,卖去何处,与我们全不相干。倘小姐开恩,略赏她几两银子,几样衣裳首饰,落在旁人眼里,谁不赞一声贤惠大度,有情有义,有始有终,岂不是好。”这几句话当真说到罗太太心坎上,又合了她暗藏的心思,罗太太不由得回嗔作喜,赶着碧莲叫了声“我的儿”,直说:“当日就看你是个好的,和你家姑娘又极要好,才把你做了陪嫁,又嘱咐抬举你,今日看来,果然是个忠仆,明白得用,又一心为主,何其难得!你家姑娘诸般都好,只太过良善,有些软弱,正要你这样刚强的人扶持才好。你只管放心,我素日面上不带出来,是怕替你招忌,实则心里早将你看做半个女儿,你家小姐的前程,便是你的前程,但得你们姐俩儿天长地久地作伴,共享富贵荣华,我便是死了,也好瞑目。”罗太太的心思,碧莲原只约莫猜到,听了这番话,已是做实了,不由得肚中暗笑:当日马家风水何其好,家主未死之先,一连就出了两个节妇;如今不知怎的风水坏了,棺椁尸首还在路上,两个节妇就齐齐生了去意。若依碧莲的意思,倒不想罗氏再嫁,却非为着名教礼数,人伦大防,只因她心下揣度,以罗太太的脾性,罗氏再嫁,必要嫁得高过马家,泰半是官宦人家,面上方有光辉,并将另嫁一节,轻轻揭过,如此看来,则只有做填房一途了。既是续弦,又讨个寡妇,则男子人品性情且不论,年纪必定大了,家中纵不是姬妾成群,一二得意人总是有的,且子女皆已长成,须不好管教。罗氏手段有限,说不得还要将她推出去奉承家主,钳制姬妾。往日碧莲,或为之踊跃,如今却委实不愿,当初放着个正当盛年,人皆赞其品貌的马生,她犹嫌好道歹,不教沾身,难道竟要去侍奉个老人家,做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丑态不成。便是罗氏,在碧莲看来,嫁与不嫁,犹是两可,虽说孀居孤苦,她自有钱财傍身,上无长辈拘束,下无儿女牵绊,娘家得势,又肯看顾她,正好逍遥度日,岂不好过上赶着去做人填房后娘。只她这节心思,必不能教罗太太知晓,且总归是三年往后了,现下也不须计较,便先做个既惊又喜,猜疑不定的样子。罗太太看在眼里,越发放心,从来做主母的,虽是要下人伶俐,太过伶俐了却也不好,唯是碧莲这般半通不通,说蠢不蠢,说精不精的,才好得用。当下罗太太又嘱咐几句,碧莲也指天誓日,自陈忠心,主仆尽欢。

之后碧莲来寻莫氏,一五一十告诉,又说:“你只管拿家里人做筏子,妆出委屈苦情,大娘跟前,与自家全个体面,日后也好相见。”莫氏何等机敏,心领神会,感激涕零,回头便与莫老娘商量:“爹是个糊涂的,哥哥又太混,这个恶人,说不得还要娘来做,却不可太过,也不可太急,小做一局即可,马家虽是凋敝了,罗家却正势大,真闹大了,咱家却不是以卵击石,不够人家动动手指的。”不想莫老娘听了,又动了另一番心思,原来当日她依莫氏嘱咐,拿了料子首饰,往邻乡寻个解库典卖,恰遇一个旧识,人称钱四妈,未嫁时与莫老娘比邻而居,后嫁得远了,已是数十年不见,青年姐妹暮年相遇,少不得坐下来叙一番温寒。说到莫氏与马生做妾,钱四妈便说:“你是女儿多,把来不当事,现放着多少一夫一妻的寻不到,怎舍得与人做小。”莫老娘道:“休说,当日我嫁个秀才,谁不道高攀,如今却如何?老东西狗屁不通,又要撑着读书人的脸面,不许家人操甚么贱业,弄得坐吃山空、家徒四壁,不是我拉下脸来,把女儿与人做妾,一家子早饿死多时了。又得亏女儿像我,是个通透伶俐的,相貌标致不说,打小跟着她爹,识文断字,强似她兄弟许多,不论琴棋书画,裁剪针指,一看就会,一会就通,又专会哄人,自幼人见人爱,长成后一发教男子见识不得,把个女婿疼得不要不要,将她做了心头肉,大房尚且要靠后,一家尊她为大,随她穿金戴银,呼奴使婢,却不比嫁那小户人家,做甚么正头娘子强得多了。”莫老娘这番话,不过是卖弄女儿体面得宠,却不料钱四妈听了,把大腿一拍:“啊呀!早知你舍得把女儿与人做妾,何不说与我知道,咱家的女孩儿,若说做妻,或计较个门第高低,家底厚薄,若肯做妾,什么样的人家去不得,非是老婆子夸口,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原来这钱四妈,是个积年马泊六,明路保媒,暗路牵线,明暗都来得,举凡爱做媒人的,多是好事之徒,也不管对路不对路,有缘法没缘法,先撺掇一番:“我这里现放着一家,不惜千金,但求一房美妾,只要姑娘人品出色,主人相得中意,多少财礼都肯出。并放出话来,只要人好,何惜一千个金元宝,但遂了主人意,不独财礼不在话下,便是谢媒钱也不拘常格。挑动多少走千家的妇人,不分昼夜替他寻访,只因主人眼界忒高,又要相貌好,又要家世清白,又要知书识礼,又要琴棋书画俱通,还要能当家主事,你想,倘这诸般都好的女孩儿,如何肯与人做小,方才蹉跎了这些时日,说不得依旧要我设法做成。这一注现放着的横财,分明为咱家闺女所设,只可惜已是别家人了,这肥水也只得流外人田了。”钱四妈这番话,也不过是卖弄自家本事门路,谁想莫老娘听了,肚里不觉热蓬蓬的,虽知媒人的话从来不可尽信,却也忍不住问道:“这是甚么人家,舍得下这样本钱?又怎生纳个侧室,还要能当家主事?”钱四妈见问,岂有不告诉的,遂细细道来。原来是一户姓卜的人家,单名一个全字,表字实归,蒙祖上荫蔽,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亲手上,算得本乡第一个财主。只是这卜家,但出有才之贝,不出无贝之才,坐守泼天富贵,承受不起半点功名,这卜生自六岁发蒙,读到十七八岁,刚刚只能记账,勉强能看个囫囵文章,连拜帖也要先生替写。虽是人才不济,仗着有钱,聘了一个骆长史家的小姐为妻。这骆小姐系通房所出,结亲时年纪尚小,骆长史只道一个通房女,许了鼎富之家,做个财主婆也就罢了,哪里想得来诰命夫人,遂不问女婿人才,一说就许。不料小姐后来出落得品貌不凡,聪明绝顶,幼时男女一道读书,颖悟非凡,不独姐妹们,一众兄弟也望尘莫及。待到年纪渐长,不便从师的时节,已青出于蓝,用不着先生了。那骆长史工书擅画,是极有名的,来求之人络绎不绝,骆小姐更有一样聪明处,自幼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不消人教,就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竟时常替父亲捉刀代笔,全无破绽。骆长史爱如掌珠,游宦在外,独独将这个女儿一直带在任上,及至任满还乡,卜生又在丧中,不好婚娶,待到三年服满成亲,男女都二十开外了。

此时骆长史心中,未免懊恼,不料女儿聪明至此,谩说诰命夫人,便是高门望族也配得着。只是受聘在先,又耽搁了几年,夫人且说:“咱家女孩儿多,将来都是要嫁人的,传出悔亲之事,日后却不好处。”长史深以为然,只得厚加陪送,将女儿嫁了卜家。

成亲之夜,新人双双入洞房,却是做怪,还不待揭下盖头,新郎就急着将灯吹灭,把新娘宽解起来。那骆小姐年纪既长,又饱读诗书,并随父亲游历四方,见多识广,并不是那诸般不晓、畏首畏尾的女子,不消十分用强,自肯脱套相就,云雨之际,长成之人更能得趣,两人倒也狂了半夜,不为不美。只是云收雨散后,从那浓熏香透的绣被鸳衾中,便有一种气息,隐隐约约,甚是难闻,骆小姐心下愕然,这等富贵的人家,如此讲究的陈设,难道竟有臭虫上床不成。方惊疑间,气味越来越重,骆小姐不由得翻身起来,四下嗅闻,究竟这洞房花烛之夜,锦帐罗帷之间,是何气息,从何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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