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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十七回 · 罗巾拭泪忍分香
2024-07-26

上回说到钱四妈见了莫氏,甚是欢喜。谁知莫氏又要约法三章,前两样钱四妈一口应承,唯这第三样有些难处。莫氏便对钱四妈说:“您老积年走千家的,难道不知这姻缘之事,恰似金簪子掉进井里,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也不消您老担干系,只管与卜家说去,倘是我的姻缘,便是再醮又何妨,世间再醮的妇人多了,难道个个为妾为婢不成?倘不是我的姻缘,纵一时瞒过,来日依然要决撒,到那时节,才是驼子跌跤,两头不着,既失了身份,又坏了名声,再要嫁时,可就是三适了,到那时是何光景,想也知道。”说这话时,她却把眼去看莫老娘。莫老娘听了,默默无语,如今莫氏在马家,虽不如马生在时那般滋润,总归吃穿不愁,月钱纵有限,蚊子腿上也是肉,况罗氏是个软弱的,天长日久,莫氏未必不能将她拿捏住。改适卜家虽好,倘日后出了纰漏,果真决撒,却是不好收稍,吃人笑话事小,耽搁前程事大。倘真到那时节,马家是必不能回了,若是再嫁,所托必定非人,但若不嫁那第三回,难道娘家要养她一生?莫老娘一头心疼女儿,一头心疼银子,不由得踌躇起来。

钱四妈也是有儿女的,岂能不知莫老娘的心思,不由得生出“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之叹。她日常走家串户,所见痴儿愚母多矣,遇到个拎得清、有主意的,心下倒很有几分赞叹,想了一想,对莫氏说:“你既有此志,我便与卜家说去,惟愿果然是你的姻缘,作成我老婆子发一注小财,也是你一世前程。”莫氏再三拜谢。待出了马家,莫老娘却说钱四妈:“我的姐姐,她小人儿不晓事,你如何也跟着胡闹。世上哪有人家拿着千金,不求完璧?若你果真不想作成,直说便是,没的平白消遣我们。”钱四妈如何不知莫老娘心事,究竟还是垂涎卜家的财礼,便笑说:“我自有主意,作不成倒也罢了,大家费些口舌而已,倘若作成,才是你家一世受用,你也好做起正经丈母娘来。”说罢扯过莫老娘的耳朵,与她暗授机宜,莫老娘将信将疑,权且受教,隔天就妆起病来,只说病重,思念莫氏,要接她回家。往日里莫氏回娘家也是惯常,况此刻马家正乱,自无不准的道理。待莫氏回家,莫老娘又说梦到先人,令一家子去庙里烧香云云。莫氏好笑:“娘也不必装乔,想是那卜家人要相看,这有何难,他要当面看我,就等他看个眼饱,怕他怎的。”话虽如此,心下赌气,到那一日,格外用心装扮,究竟是丧中,不好用鲜亮颜色,偏莫氏生得清秀淡雅,真个浓妆艳抹,还不如淡妆素裹,风致嫣然,上得山来,一庙的人都看她。钱四妈见了,盛赞一番,将莫氏母子引入厢房,果然有卜家婆子等候,也是赞不绝口。却不料卜生亲至,就藏在邻屋,将墙板钻个小洞,隔墙看尽莫氏风韵,果然十分倾倒。这也是钱四妈的主意,先不说头嫁再嫁,只将莫氏姿容心性夸耀一番,又说是秀才家的小姐,卜家自然要相看,她便撺掇卜生同往偷窥,倘入了卜生的眼,到那时节,再说到卿本佳人,奈何并非完璧,料卜生正当年少,初尝滋味,转瞬独眠,就如饿极之人,但闻锅盆响,不见饭上桌,忽然一碗香喷喷的好肉,就在嘴边,哪里还顾得计较是不是回锅余馔。果然钱四妈世事练达、人情通透,卜生一见莫氏,便命立往求娶,这时钱四妈仍不提莫氏还未出马家,只说前头嫁过一回,死了男人。卜家诸人便有些不乐意,嫌好做歹,奈何卜生十分兴头。世间男女之事,不见可欲,不生念想还好,但凡入了眼,生了念想,就似苍蝇见了血、疽附了骨,哪里还分拆得开。卜生前头将骆氏视若天人,怎奈美人如花隔云端,及至见了莫氏,姿容远胜骆氏,风度谈吐相差无几,一腔爱慕之心,就皆移到莫氏身上,心中踊跃,全不计较。总算家中有累世忠仆,积年管事,劝不动主人家,便与莫老娘并钱四妈讨价还价。这边说主人家虽放出千金求娶的话来,奈何你家女儿嫁过一回,就如卖过的二手物件,岂能原价结缘;那边说我家书香门第,家风清正,女儿知书识礼,本待让她守节,只是爹娘心疼不过,又看你家诚心笃意,才拼却脸面,舍了一座贞洁牌坊,岂是千金可易。如此一来二去,几番扯皮,最后说定三百五十两银子的财礼,又许了钱四妈一个小元宝。卜生听闻,犹言“委屈小姐了”,把几个老家人气得倒仰,却也无法。

这边与卜家商议既定,莫老娘恨不能一时三刻将女儿送入卜家,好将那白花花的银子迎进门来。倒是莫老爹,毕竟是个读书人,委实看不过眼,说了句“又不是缺衣少穿,忍饥挨饿,如何这般操切,论理也该替女婿守守才是”。莫老娘便骂:“你个老杀才!老猪狗!若不是你落魄一世,狗屁不通,女儿做什么与人为妾,仰人鼻息!如今才吃了几天饱饭,穿了两身济楚衣裳,就要拿出秀才老爷的款儿来了!你既说得嘴响,如何不图上进,不说做个官、游个幕,带挈我们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但凡家事略从容些,我们娘母子少吃些穷饿,也由你指手画脚,满嘴胡唚!把你个书读昏了头,猪油蒙了心的!我不怕同你说,谩说她一个做妾的,有什么可守,便是我这正头秀才娘子,到你两脚一伸的那天,也休想我替你多守一日!”

莫老爹吃老婆喝骂惯了,闻言不过骨笃了嘴,自去屋外坐着生闷气。莫氏冷笑道:“娘也不消指桑骂槐,夹枪带棒,无非是已将我再卖一次,嫌弃出货入账不够利索。要依娘的意思,我这番出门,依旧是做小,也不消挑日子,也不消摆酒,我便教娘个乖,索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一顶小轿,偷偷将我送入卜家,一手交人,一手交货,钱货两清。将来马家问起,只说我一时短见,一条汗巾吊死了,再往炉膛里扫些灶灰,装个坛儿,就说嫌我晦气,一把火烧了,岂不方便省事。”那莫老娘又是吃女儿数落惯了,也如莫老爹般骨笃了嘴,默默不则一声。莫氏见老娘不出声,只道她闻言心动,不由得气上心头,拍案道:“娘才是糊涂油蒙了心!也不怕咒我不得好死,竟还要将我挫骨扬灰!”莫老娘这才急了:“我何曾有什么言语,分明说也是你,恼也是你,神也是你,鬼也是你!我何尝不知这是大事,岂容儿戏,不说娘母子坐下来好言好语,从长计议,只管拿我作伐怎的!”说着坐到地上,捶胸顿足,大哭起来。莫氏越发焦躁,低声喝道:“娘小声些!青天白日,吵嚷什么!生怕外边听不到么!这是何事?只好自家人关起门来密密商议,倘传到外面,成何体统!再若有人搬弄是非,只怕到了嘴边的大肥鸭子,还要飞了呢。”莫老娘方才住口,爬将起来,犹自忿忿的。莫氏也不理她,只说“且教哥哥外出躲几天,我自有计较”。那莫大郎平素万事不管,只爱嫖赌两样,莫老娘与他几两银子,他自乐得往相好的家中鬼混去了。莫氏便将头上钗环尽皆摘下,揣在怀里,又翻出一件破旧衣裳披了,雇了顶极破弊的小轿,连夜回到马家,不待通传,一径闯进罗氏房中,跪倒在地,嘴里只说:“大娘救我!”罗氏正与碧莲灯下闲话,见状唬了一跳。莫氏一番扰攘,早惊动众人,都往廊下来看,碧莲在莫氏进门时,与她四目相交,便知其所为何来,忙使人去请罗夫人。罗夫人在马家这些时日,令行禁止,积威已久,众人见她来了,纷纷走避。罗夫人进到女儿房中,正听见莫氏抱着罗氏膝头哭诉:“我哥哥在外头欠了赌债,债主将我家拆得雪片也似,爹娘无计可施,商议将我赎回,卖与他人还债。我侥幸逃出,只盼大娘救我,莫教他们将我赚回家去。”罗氏还在问:“却是欠了多少银子?”罗夫人心中叹息,自家女儿果然是个糊涂的,幸而有碧莲抢白:“大娘管他多少银子呢,横竖是她们的家务事,很不与我们马家相干。”莫氏便向碧莲哭道:“当日老爷病榻前,我与大娘说定,倘老爷有个三长两短,相约为老爷守节,莲姐儿亲见亲闻,是个见证,如何今日却说出这般狠心绝情的话来。”她不说这话还好,说出这番话来,罗氏便想起当日马生榻前,妻妾相争,莫氏如何臊她面皮的往事,不由得默默无言,将那教莫氏攥住的双手,缓缓抽将出来。碧莲还在那边故意拱火,只说:“当日我便说了,二娘不比大娘,大家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好话易说,好汉难做,后头的日子长似前头的,拿什么做表记信物,就敢说自己是必守的。”莫氏闻言,只拿袖子遮了脸,呜呜咽咽,哭个不休。罗夫人听了,心中快意,故意喝止碧莲,又叫将莫氏扶起,坐下好生说话。莫氏不待人扶,麻溜地爬起,又往罗夫人脚边去哭诉:“太太慈悲,救我一救,他们要将我卖的正是卜家,那卜家是出了名的‘卜不全’,样貌丑陋不堪,性子更是强横粗卤,惯于作践脂粉,把个新婚夫人弄得心灰意冷,在家出家,带发修行,分明是找替死鬼与她填火坑泥淖,有女儿的谁家不退避三舍,偏我那狠心短命的亲哥哥,并暗弱做不得主的爹娘,就要不管死活,拿我去填限!”原来那卜生新婚之夜,吓得新妇连夜出家,传将出来,就有刻薄好事的,往他大名之中加了一个字,替他做了别号,叫做“卜不全”,四乡八里,无人不知。罗夫人前头只知莫氏一心要改适,虽是去之而后快,究竟自己女儿孤枕空闺,莫氏那边却琵琶别抱,鸳梦重温,意下未免不平。此番听说她要嫁的是卜家,“卜不全”的大名也是略知一二,不由得心中快活,面上越发慈爱,将莫氏拉起,温言细语,款款劝说。究竟罗夫人如何劝莫氏,莫氏又怎生离了马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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