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卜家择了良辰，将莫氏迎娶进门，因是卜生心爱不过，又要她当家主事，故而一应彩轿花烛，与骆氏并无分别，拜堂礼毕，齐入洞房。经过骆氏那一遭，卜生早聘下巧手待诏，反复磋洗，仔细梳妆，厚施脂粉，浓熏兰麝，倒比莫氏还像要做新娘，鸡舌香更是从早含到晚，入洞房时还在舌下压了两粒。洞房里一般红烛高烧，偏要教莫氏看个清楚，以免袒裼相向之际，再生事端。不料莫氏进房之后，一双明眸，把新郎觑了觑，非但不见张皇，反而微微一笑。

原来莫氏不比骆氏，未嫁之时早知“卜不全”大名，已自打点好了见识药叉鬼魅，失惊打怪的心思，兼之莫氏是个聪明人，晓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先将心思磨炼起来，只待嫁个十分不堪之人，倘卜生果真鄙陋至极，也只在预料之中，不致大失所望。及至进了洞房，四下打量，已知卜家富贵，远非马家能及，又见卜生虽是貌寝，也不到第一等第一名的丑丈夫，还好算个二三等四五名，莫氏自觉得计，不由得微微一笑。

卜生本已悦其风姿，垂涎日久，见莫氏一笑，早如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忙忙扯到床上，替她宽衣解带。莫氏是嫁过一遭的，自肯脱套，又长久未干那事儿，心下也有些想，不消卜生十分拉扯，顺手带带也就入巷，恰似已开之蕊，不怕蜂钻，含笑之花，尽随蝶采，一番狂风骤雨，都觉比第一遭似犹酣畅。卜生得了甜头，十分卖力，莫氏也喜其容貌虽陋，本领却不差，果然初婚久旷的乡间财主，比那三妻四妾的文弱书生，别有一种力气，别是一番滋味，二人不觉狂了半夜，热肉相凑，挥汗如雨，饶是价值连城的奇香，也渐渐不敌肌肤孔穴之中汹涌蒸腾，莫氏便觉床上气息难闻，也如骆氏一般，把鼻子四下乱嗅。卜生见状，心知又来撒了，想起之前老家人嘱咐：古话说“教妇新来，教子婴儿”，甫来的新人，必要整治规矩，不可使她弄惯，如头里那个一般。卜生虽不甚聪明，性子又懦弱，但把心思移到莫氏身上，再想骆氏行径，也约摸晓得教其戏弄摆布了，未免有些忿忿。故而莫氏进门之初，他便拿定主意，硬起心肠，要将莫氏从头约束。此时见她四下闻嗅，忙沉下脸来，妆出凶霸霸的口气，一迭声嚷嚷快睡，说着将其搂定，倒头就睡。莫氏起先闻到床上气息，已知他味道必然不好，又被他当头喝令，口气直喷到脸上，直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原来莫氏为人，旁的犹还罢了，独有一样，最好精洁，少时家贫，虽勉强算个书香门第，哪能有许多讲究，未免自觉受了些腌臜磋磨，深以为恨，当日甘为马家妾，贪其家境丰饶犹在其次，更爱马生人品齐整，举止风雅。自进了马家，虽是做小，仗着马生宠爱，罗氏又是个手里散漫的，吃穿用度，随她挑剔，且莫氏为人精明，日常但有一点污秽，她就要发作，阖家皆知，又不是什么难事，谁不打点精神奉承，越发纵得她目无点尘。此番要嫁卜生，虽是已知其粗鄙丑陋，只说大富之家的子弟，自幼必定养得金贵，无非性子急些，脾气大些，都有拿捏之途，断无秽臭不洁之虞。谁料这位新郎天赋异禀，竟是胎里带来的气味，非人力所能及，莫氏这才晓得前头一个为何连夜出家，一时间又急又气，又悔又恼，却吃他搂得紧紧的，就在耳畔鼾声大作起来，兼着一阵阵直冲囟门的气味，震耳欲聋，扑鼻欲呕，教莫氏想死的心都有了，扭过头去，眼泪直流，饶是她百伶百俐，此时却也无法，只好等卜生睡熟，再作脱身之计。

却不料卜生睡熟之后，又作起怪来，原来这卜生幼时，有一样症候，睡前再不小解，一到睡去之后，就要撒起尿来，这等症候却也是天意使然，孩童五脏六腑皆未长成时，难以自禁而已，只卜生格外破相，十余岁上依旧如此，父母各方求医问药，医了三五年，才渐渐好了。谁知新婚之夜，吃骆氏惊吓一番，便有些复发之兆，虽也赶忙求医，只这症候夹着心病，一时却难根治。这一夜他心愿得偿，弄得狠了，搂着佳人沉沉睡去，不由得就平地生波起来，衾枕之间忽涨潮汛，初时犹浅，次第而深，渐渐有中原陆沉之势。莫氏本就无眠，先还不明就里，待到循其声色而溯其根源，晓得是腹海脏山所出，哪里还耐得住，大哭大叫地挣脱开，跳下床来。卜生本是个柔弱的，妆了半夜蛮横，早已是强弩之末，出了这桩丑事，自家也觉羞惭，扔下莫氏不管，急急走避到书房去睡。一干丫鬟婆子忙不迭地进来，重整鸳衾，再铺绣被，莫氏哪里肯在洞房多留，随你铺锦叠翠，镶花嵌宝，自顾叫人服侍沐浴，换了许多桶滚水，洗了一个多时辰，从里到外狠狠搓刷，才别寻客房安歇。卜生含羞忍愧，吩咐家人且都依她，莫氏也不要卜家人服侍，只带了自己陪嫁的丫鬟，把门窗都紧锁了，教丫鬟搬个杌子守在门后，不许放人进来，这才上床，足足哭了半夜，到第二日天明时方合眼，胡乱睡去。

却说莫氏那小丫鬟原非心腹，乃是出嫁前临时买来，莫老娘吝啬，哪里舍得挑机灵俊俏之辈，只拣了个蠢如鹿豕的。且喜虽是粗笨，只一根直肠，莫氏吩咐守住门窗，她便果然倚门而坐，寸步不离，卜家媳妇婆子纷纷来劝，她只说“等小姐睡醒”，再没有第二句话。阖家上下无法，卜生夜里发作一回，心下已自怯了，要往门外负荆哀求，被家人苦苦劝下，都说善劝必然无用，只得恶劝，拿住一样，不送食水进去，她们主仆捱饿不过，自会钻出来，到那时再做区处。

如此莫氏蒙头睡到黄昏，那丫鬟已饿得头昏眼花，莫氏起身，便叫开门，打发丫鬟去吃饭，她先吩咐起卜家人来，一头叫人与自己梳妆打扮，一头叫厨下整治酒菜，还叮嘱但有好酒，只管热了拿来。家人都道她回过心思，转了性子，应承奔走不迭，人人争先，个个踊跃，卜生也自以为得计，喜形于色，跟着忙得团团转，只要奉承莫氏。莫氏看在眼里，也不恼，也不喜，安安闲闲装扮停当，坐在案旁，卜生虽未得钧旨，见对面一张椅子，又隐约记起昨晚雄风大振之盛，便也大喇喇坐下，更壮起胆子，叫丫鬟斟了酒递与莫氏。

莫氏接过，放在桌上，把眼睛看着卜生，卜生又慌张起来，不晓得她是何用意，一旁服侍的婆子早得了嘱咐，生怕主人此时失了气魄，灭了威风，连连咳嗽，又忙着向卜生使眼色。卜生哆哆嗦嗦，想起是要妆出凶悍模样来驯服莫氏的，遂强打精神，粗声大气地说：“夫妇同饮乃是做亲的大礼，昨日的交杯酒你便不曾沾口，今日你我头一遭共席，我第一回递东西与你，就这等装模作样，日后怎样做人家？还不快干了！”莫氏此时已看出他色厉内荏，只是自家初来乍到，纵有千般手段，一时也施展不出，便微微一笑，说：“从来合卺酒，新妇不过沾沾手，做个意思，都是新郎代吃的，老爷也不是头一遭做新郎，怎么倒挑起我的理来？”卜生不防她有这一句，顿时语塞，全不知如何作答，又见莫氏笑语晏晏，已自气短，气忿忿地拿起酒来，三两口就干。莫氏越发和气，笑说：“老爷高量。”又亲手斟了一杯，双手高高擎起，递了过去，可怜卜大郎一世为人，几时从这般佳人手里接过酒，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起身接过，还未坐下，便仰头饮了。莫氏越发拍手道：“原来老爷也好这杯中物，真真难得。”又掩口轻笑，说：“说来惭愧，我原是好酒的，在家做姑娘的时节，姐妹们私底下快活，两三斤不在话下。只后来嫁了那一家，规矩大，拘束得紧，才不敢放肆，已是三五年不得尽兴了。”卜生两杯酒下肚，又听她软语轻俏，早轰轰然涨红了面孔，陶陶然不知今夕何夕，喜得抓耳挠腮，但恨自家口拙，讷讷不能成言，半晌憋出一句：“到我家来，随你做主，要什么琼浆玉液没有！”话只一句，酒已经干了三五杯，莫氏正要他如此，也不布菜，也不让果子，只管一杯接一杯送过去，又笑语盈盈，与他闲话家常，说：“听闻前头还有一位姐姐，我原是该去拜望的。”卜生酒量有限，已有七八分醉了，嘴里嚷嚷：“拜望她怎的，没得扫人兴！”又借酒盖脸，发作起来：“那个不贤惠的淫妇！你打量她看什么经！念什么佛！修什么来生！无非嫌我丑陋，不能够遂她的淫欲！却不想若要称她的淫欲，何不教我发卖为娼，立在门前，拣中意的扯进去睡就是！如今我娶了你这般标致妇人，知书识礼，有情有义，我偏抬举你，把你做大，生儿育女，当家立业，那时节才教那淫妇悔之莫及！”这话一半是他酒后吐真言，一半是平日里得脸的家人在他跟前进言。莫氏听在耳里，越发认定卜生是个浑人，只可智取，便故意叹道：“老爷小声些，说与我不打紧，倘教旁人听去，传到姐姐耳中事小，传到她父母耳中，岂非不好收稍？”卜生一向暗弱，虽是醉了，一时口快逞强，说完心中又自怯了。况骆氏娘家目下正得意，骆长史一个老东家正要大用，先来请他，骆家几个子弟又接连进学，卜生哪敢撄其锋芒，闻言就势低下声来，犹自忿忿地说：“她是个小姐，又生得标致，我是个平民，又生得丑陋，自然嫌我配她不来。却喜你与我争气，颜色好似她，性子好似她，心胸好似她，正该教她看看，替我出口饿气。”莫氏正要他这话，忙高声应道：“老爷说的是，我明日就去看姐姐一看，分出大小尊卑，才是家宅安宁的道理。”又含笑凑近卜生耳边，悄悄说：“且待我去臊一臊她的面皮，与老爷长些威风，如何？”卜生听闻，如何不喜，连声嚷嚷：“去看去看！一早就去看！”喜不自胜，手舞足蹈，又被莫氏连劝十数杯，不觉酩酊大醉。

莫氏见他醉倒，远远站开，吩咐下人将他抬去书房，自己仍带着丫鬟，去客房睡了。次日早早起来，梳洗之后，就说：“昨晚老爷说了，要我去拜见大娘。”便有仆妇进言：“何不等老爷醒了同去？”莫氏便说：“好没规矩！我一个做妾的，去拜见主母，还要主人家引见牵领，与我撑腰做脸么？这等宠妾灭妻、颠倒嫡庶的行径，岂是正经人家所为！成何体统！”一众仆妇闻言，谁敢则声，更有那要在新主母跟前献殷勤的，忙忙引着莫氏，往后院骆氏居处去了。要知莫氏拜见骆氏，是何情形，有何言语，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