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莫氏自言得了卜生吩咐，要拜见骆氏，早早起来，梳洗停当，便往后院而来。却说骆氏，自闻卜生要纳新人，心下未免忧虑，只她这忧虑，与别个丈夫另娶，新人进门的忧虑再不相似，她忧的是自家有鼻子，新妇也有，岂能不恶其风味；自家有眼睛，新妇也有，岂能不厌其容止，除是与卜生年貌相当，气味相投的，才能与他相安无事，但稍有几分姿色，略辨丝毫香臭的人，必是不能堪，不能忍，虽是自家金蝉脱壳，祸水东引之计，仍未免恻然，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遂于莫氏进门之初，便安排丫鬟暗中窥探，只看新妇人物如何，性情如何，与卜生相投不相投，“有话就来报我”。莫氏进门之际，那边鼓吹方起，这边塘报不断，头一起说新娘子容貌极好，第二报说洞房花烛甚是美满，骆氏不由得讶异：“如此妇德，何其难得，莫非家里真娶了个女中圣贤不成？”转念此前为其心忧，不知为何，就莫名焦躁起来，暗自冷笑：“且看这女圣人能做得几日，我都过不下去的日子，看她如何甘之如饴？”待到后半夜，洞房里厮闹起来，又有下人忙报与骆氏，骆氏这才微微笑道：“我便知必不平顺。”倒也不好再说甚么，多念了几页经，自顾闭门高卧而已。

不想到了第二夜，又报说卜生与莫氏两个，对坐饮酒，男女皆无推搪，相与甚欢，俱吃得大醉，方才各自安歇。骆氏想了一想，便知莫氏的盘算，必是将卜生灌醉，自家清净独眠，恰似误入溷圊，不得脱身，只得藏身醉舟，方好避秦。一头感同身受，叹息佳人薄命，一头忧虑此非长久之计，总不能教卜生日日大醉，昏睡一生，一头又好笑自家多虑，终究死道友不死贫道，管别个逐香还是避臭，逃醉还是求死，依旧关起门来，清静独眠。

不想第三日一早，就有丫鬟仆妇拿了香炉毡单，叩门知会，说是新姨娘要过来与奶奶磕头。骆氏不料有此一出，连忙梳妆，因都说新姨娘容貌甚好，都是年少女娘，骆氏未免存了几分较量的意思，妆扮比平日里分外心，又叫备茶果伺候，又问老爷可是同来，回报说老爷昨日吃得大醉，还未转醒，只新姨娘一人来拜。骆氏放下心来，满脸堆笑，只待新人登门。

再说莫氏被人引着，款款进了后花园，只见园中曲径通幽、花木扶疏、巧夺天工、气象非凡，果然经营百年的家产，再不同寻常。原来卜家有个先人，一生勤苦，且最是吝啬不过，一应吃穿用度，不肯轻置一件，不肯破费分文，恨不能上追尧舜，住茅茨土阶，吃涂羹玄酒，用木碗泥簋，攒下泼天家私，丝毫不去享用。不想到老来，生了一场大病，人在病中，往往变了常性，卜先人但恨一世为人，身不曾着绫罗绸缎，口不曾尝山珍海味，出无高驷华车，入无雕栏画栋，纵有家财万贯，只留与子孙挥霍，岂不悲哉。有这等感悟在胸中，后来病愈，便要厚自奉养起来，只是年迈体弱，前头三样已是享用不起，他也无甚兴味，只把三样器皿，当做实在受用之物，精益求精。哪三样？日间所住之屋，夜间所睡之床，死后所贮之棺。遂大兴土木，构造屋舍园亭，穷精极雅，不惜血本，耗费何止千万。说来也怪，此老晚年虽由俭转奢，家事却愈发达起来。才知世间奢俭之谴，原非定数，大体为官者不宜过奢，为富者不宜过俭。权柄在握者，纵使太过吝啬，不过牢守自家钱财而已，一旦纵欲奢侈，则徇私枉法，无所不为；家财万贯者，纵使流于奢靡，不过耗费自家钱财而已，一旦苛刻俭省，则盘剥求索，无所不用其极。为官者过俭，非但不为过，还使官场风气为之肃然；为富者过奢，亦不为过，且能泽润乡里八方。故而卜家此后一连数代，富可敌国，虽是挥金如土，家财不见消乏，这座园子便是自卜先人手里留下，屡聘名师巧匠，精雕细刻，一应亭台楼阁、池沼花竹，美轮美奂自不必言，又有一座小楼，藏在最幽深处，乃是园中第一得意的构造，当日骆氏一眼便相中，把来做了栖身之处。

莫氏一路走来，早听仆妇将此园此楼，一一告知，待走到跟前一看，果然好楼。这楼虽高，却只做了三层，极是阔朗，每层皆有匾额，却是骆氏住后自题。第一层匾上写的是“与人为徒”，说不尽雕栏曲槛，竹座花茵，是骆氏日常起居坐卧之处。第二层明窗净几，牙签玉轴，是骆氏读书作画之处，匾上题的是“与古为徒”。最上层极是空旷，除古佛一尊，名香一炉，经书一卷，圆座一只，再无他物，乃是骆氏焚香礼佛，静坐避俗之处，匾上题的是“与天为徒”。骆氏题了这三块匾，心中得意不过，又合来总题一匾，做了楼名，名曰“三与楼”。莫氏虽出身贫寒，却粗通文墨，略晓诗书，胸中既有见识，人又极慧黠，见了骆氏，插烛也似拜下去，慌得骆氏忙不迭扶起，她就便掺住骆氏的手臂，极是亲昵，教她引着四处看，看一处，赞一处，上一层，赞一层，真个笑靥如花，妙语如珠。骆氏未出阁时，随父游宦四方，也曾有过闺阁密友，情同手足，便是在家中，也有三五姐妹相与，惟是出阁之后，避居小楼，既号修行，少不得绝人屏迹，日常言谈不过丫鬟仆妇，虽皆是心腹得用之人，究竟主仆有别，况骆氏御下极严，仆婢在她跟前哪敢谈笑，虽是锦衣玉食，避俗离嚣，青春女娘，未免寂寞。此番见到莫氏，不独生得美貌，且有一种袅袅婷婷的小女儿态，极是惹人爱怜，闻其言语，不独颇有见解，只听那一把莺声燕呖的好声音，使人闻之则喜，更兼着举止轻俏，手脚伶俐，骆氏教她搀扶着，说不出的熨帖妥当，心中越发怜惜，思量道：我平日里对镜顾影，自命也有几分姿色，今见此姬，才真是珠玉在前，使我自惭。只可惜如此美貌，如此聪慧，竟落入那般粗丑恶臭之人手里，岂非可怜可叹。

骆氏方替莫氏喟叹不已，二人已上到顶楼，莫氏见了佛像法座，不待丫鬟铺毡便拜，竟像方外之人拜忏一般，合一次掌，跪下磕一个头，一连合掌三次，磕了三个头，全不像妇人家的礼数，把骆氏并跟随的众人都惊到了。拜完佛，莫氏又转向骆氏，说：“师父在上，请容弟子稽首。”说着又跪拜下去，砰砰作响地磕了三个头，雪白的额头瞬间青紫。骆氏慌忙避让，早教莫氏一把扯住，口里只说：“妾婢此来，并不是做小的拜大娘，竟是弟子拜师父，师父既受了弟子礼，就请将我当真做个弟子，只管教导驱遣。”骆氏唬得脸都白了，忙与她回礼，只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莫氏哪里教她回礼，早一把抱住，大放悲声：“师父在上，救弟子一救，弟子必结草衔环，生生世世，报答师父大恩！”不待骆氏说话，又大哭着说：“师父是有夙慧的天人下凡，自甘清苦，心怀慈悲，如何眼见弟子堕在凡尘泥泞里受苦，就不肯分丝毫慈悲与弟子，怜惜弟子一些些子么？”骆氏待要说话，莫氏又嚎啕着说：“师父明鉴！弟子虽是俗骨凡胎，生来也有几分善愿，自知前世罪深业重，今生才克死一个丈夫，只说守节终老，庶可稍偿罪孽，岂料又为父兄所逼，只得含羞忍辱，琵琶别抱，自改适之日，心中已存死志，此番得见师父，便如枯木逢春，病树向阳，愿学师父猛省回头，脱离苦海，情愿终身事师如父母，还请师父就把我当条看门狗，陪伴左右，平日里与师父消乏解闷，奔走效劳，来日但有人敢缠绕师父，弟子拼了这具臭皮囊去结识他，必不教师父再受烦扰，纵然死在师父座前，也是弟子的福分，落得早生早化罢了！”骆氏听到这里，已知她的打算，遂不待她说完，趁其喘息之机，忙说：“断断使不得！使不得！我这修行的念头，自出阁前蓄之已久，乃是为父母祈福，为自身消愆，与你不同，不是有激而成。因存此念，且俗世姻缘无分，甫嫁卜家，便为家主厌弃，恩断义绝，乃退居禅室，虚左待贤。闻得娘子与家主推杯换盏，相谈甚欢，正是新婚燕尔的时节，如何说出这样不情之言。”莫氏便要辩解，骆氏一样不容她开口，且知她性情伶俐，自家说得愈是婉转入情，她愈有话来回，不如狠下心肠，把话说绝，遂高声说：“我如今正替卜家喜得新人，可保我修行不堕，耳根清静，方好为家主并新人祈福祝祷，若是娘子一时心血来潮，也要避入此间，家主岂会罢休，必要将我这桃源变作修罗场，连三宝也不得相安，娘子毋怪我狠心绝情，此事是万万不可！”说着也向莫氏下拜，就要与她磕头。莫氏见骆氏如此，就不再哭，也不拦她下拜，转身就往栏杆扑去，作势要纵身下跃，口里只说：“姐姐好狠的心，既如此，我便死在这里，极是干净！”一干丫鬟仆妇早骇得魂飞魄散，纷纷上前去扯，有的拽衣裳，有的抓头发，早将莫氏一头青丝揪散，披散下来，与身子一般长，半根假发也没有。骆氏因知她必是死不了的，倒有闲情赏玩其姿容，但见莫氏虽做出种种愁容苦状，依旧清丽婉转，比方才承欢晏笑，别是一番风情，更觉楚楚动人，便知其风致天成，无心露出的一种妩媚，旁人便是有心也学不来。才知当年桓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其妻南康郡主，本性悍妒，何以一见李势女，便双手抱住，只说“爱煞”，果然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暗自思忖，古人书里故事，原都有世事人情在里头，未曾亲历者不足道哉。果然是世事洞察皆学问，又果然是绝知此事要躬行。不提骆氏开悟，只说这壁厢乱做一团，早有下人飞奔去报卜生，卜生宿醉未醒，昏头昏脑，听闻此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浑身乱颤，不及梳洗更衣，乜斜着醉眼，气冲冲直奔而来。究竟卜生此来，又是何情形，有何言语，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