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16岁的赵嘉熙掀开候场区的帘子，哼着偶像阿列克谢的新歌溜进场中，看见她的前队友们正在冰上奋力起跳。乔希在冰上隔得好远看见嘉熙的身影，便朝她夸张地行礼：“圣·凯莉小姐，向您致敬！”嘉熙扭过头假装没看到，哼到一半的歌噎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每次大赛，曼提斯俱乐部总是队伍最壮大的一支。他们遍布每一个分站，拿走大大小小的奖牌，从不空手而回。但凯莉小姐从未代表曼提斯出赛过任何一场国际赛，尽管她离开前已经年满13岁。两年半以前，那场震惊世界的奥运事故之后，队友们口中的“圣·凯莉”便离开了曼提斯，走进了中国国家队。

这件事并不是她本人的意愿。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那场会面过于木讷不如人意？还是因为风地里和叶菲姆教练的那次谈话推高了他的厌恶？不管怎么说，叶菲姆教练倒是很得意于他把俱乐部“培养”的选手卖了个好价钱。毕竟当时嘉熙最佳成绩依然是双人滑儿童组全美冠军，且仅仅十岁便展现过三种抛跳四周。但只有教练、同学、和她自己知道，脱离了搭档，“凯莉小姐”在曼提斯两年半的漫长时间里，只稳定下来一个单人四周跳。如果放任这样的半吊子走上青年组，只怕一个赛季过去身价就要大跌。于是，在她可以升入青年组的那一年、且还没来得及展现单人实力之前，迅速将她脱手给一个花滑弱国，绝对是双赢的好买卖。

甩掉了凯莉小姐这个包袱，曼提斯高调出征。乔希和梅兰妮有4个四周跳，罗根也有3个。这次他们组成了坚不可摧的“曼提斯城墙”来到英国杯，对媒体宣称：“没有人可以越过曼提斯城墙从他们手中拿走青年组的冠军！”

本来嘉熙也是这么想的，直到莱昂妮风驰电掣般从她眼前掠过。肃杀、冰冻的空气激到她脸上，气流几乎将她拍倒在冰面上。“好危险！”嘉熙想，“为什么他们都不吸取教训？”

莱昂妮同样是这次青年组的大热门。她之前被隐藏得很好，到这场比赛才第一次放虎出笼，凶猛的气势一瞬间把已经略具名望的曼提斯城墙冲得七零八落。记者们对这头猛兽也立刻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纷纷预测她将取代皮耶塔成为新一代女王。至于“曼提斯城墙”？那不过是俱乐部制造的夸张舆论罢了。头顶的媒体席里传来一阵阵嘲讽：

“今年真是除了莱昂妮一个像样的都没有。”

“听说还有连四周都跳不好的来凑热闹。”

“青年组就跳不好四周，成年组之前就要退役了吧？”

嘉熙听到了。也许是有点赌气，她微曲膝盖，一脚蹬出，身体斜斜向旁边飞出去，轻盈如羽。明明速度不快，她却依靠着身体的倾角不让自己停下来，就这样单脚滑过大半冰场。这是她从小最得意的本事，每当她仿佛无动力般穿梭在幼儿横行的冰场，总会惹来学童们一阵阵惊叹。

然而这是一个没有四周甚至无法在青年组排到名次的时代。四周跳是这个周期淘汰青少年选手的最大利器。你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任何一个教练都不需要费心和学员或家长解释“你为什么不行”，而是直接展示对比成果，告诉你“放弃吧！你不行的。”这让筛选变得如此轻松，标准明确。

恰恰嘉熙正是这样一位四周不稳的“零成绩”选手，16岁才第一次踏进国际赛场，那几乎是“不会滑冰”的代名词。她拧转半圈，如雨燕掠过半个冰场，心底也在催促自己：“还有一小时，为什么还不练习跳跃给他们看看实力？是怯懦吗？”

她洑水一般倒退着滑，抬头将整片观众席逐渐收进视野，正目睹皮耶塔走上看台探勘现场，记者们笑闹着避瘟神一样纷纷抱起电脑躲开她，在她身边空出一大片座位。嘉熙暗叹一声，不禁同情起战神来。

两年多前的那场奥运事故造就了一位新的战神。血染冰场的那一刻，将“古韵飞时代”与“皮耶塔时代”严格清晰地划分出来，各自统领赛场，竟无半点重叠。流言像洪水一样灌满每个人的耳朵，尤其是记者们。他们各自四散在媒体席里，头也不抬敲着稿子，生怕对上战神的目光。“谁获益，谁嫌疑最大。”这个判断流淌在每个记者的嘴角。

当事人本人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待遇。皮耶塔平静的目光在场内搜索，正瞧见莱昂妮贴着嘉熙飞驰而过，又看见嘉熙的“训练”，忍不住摇摇头，轻笑出声。场内的嘉熙明确感受到来自上方某处的一声“嗤！”，瞬间如被雷神之锤砸了一锤，定定地站在场中，忘了接下来的动作。

入场口那边，中国队也带了自己的队友们入了场。好朋友乐景一看见场中心的嘉熙便试图上前来打招呼，但被身后的数声冷笑凝住了脚步。队友陆明舜默默上来将委屈的小姑娘拉到身后去，也不敢和队里的大红人罗长星当面翻脸。他们两个都是第一年参加成人组比赛，身在“纪律严明”的国家队，自然是要低调再低调。“天降飞仙”赵嘉熙刚刚离开国家队不久，这种时候还是别显得太亲近的好。

小乐队乐景和陆明舜是嘉熙在国家队唯二的朋友，相差一岁的年纪让他们恰好在这个赛季卡在青年组和成年组的分水岭两端。嘉熙不用和好朋友竞争十分开心，她也知道现在和两个好朋友保持适当的距离才不会给他们招惹麻烦，所以也就不去主动招呼。但显然其他前队友们并不打算放过她，罗长星和宋宇刚左右夹击挤过嘉熙身旁，还要加上一句：“啊哟没看到你啊，垫底同学！”

曼提斯的故事再一次发生了。

两年半前，她走进国家队的第一天便收到了全队诧异的目光。她轻巧细腻的滑行在队友看来简直不知所谓，荒腔走板的四周跳竟然只有一个。单人选手们难免发出“就这？”的惊叹，冰舞和双人的选手们则隔岸观火，嗤笑连连。在砸钱托人都进不来的国家队里，她赵嘉熙需要国家队花费巨额转会费从顶级俱乐部归化而来，展现出的水平竟然“就这？”她到底是哪门子的天外飞仙？

分配宿舍时，书记特意叮嘱刚刚复出归队的老将伊美佳要“照顾好小妹妹”。作为硕果仅存的老将，伊美佳刚复出便在队内大比武打得小朋友们半点脾气都没有。大奖赛和世锦赛名额几乎捏在了手里。直到，嘉熙来了。

嘉熙的跳跃水平在伊美佳的眼里比拼命练出五种四周跳的陆明舜更加可怕——明舜靠的是四周，嘉熙靠的是什么？魔法？于是，这位大姐姐暗地啐出一口痰，在宿舍里劈手夺了嘉熙的软尺：“巧了！我最不怕的就是魔法。”

她以为嘉熙会像曾经的绿茶婊古韵飞一样笑呵呵将她的攻势化去，所以做足了威吓姿态：“儿童冠小姐，你知道有多少小姑娘在发育期一沉到底，再也回不来吗？”谁知这位新来的“飞仙”怕极了眼前的“佳佳姐”，只能躲闪着埋头在手机里找中学同学聊天。伊美佳便凑到她身后冷笑：“瞧你这个样儿，连你前任的零头都不如。”她翻身向前，拿身体塞进屏幕和嘉熙之间，让嘉熙感受到她硬挺的内衣戳在脸上隐隐的疼。

作为天降仙女，嘉熙不但瞬间夺走了伊美佳全部的关注度，也夺走了她在国家队的一切权威和资源。“老大姐”只能靠抢在嘉熙前面冲澡、吃饭、洗衣服……来彰显自己至少在这个宿舍里还有话语权。

距离俱乐部联赛只剩一个月时，赵嘉熙的节目依然无法成型。主教练开始不耐烦，他盯得紧、要求高、反馈十分及时，每个动作都要反复强调要点。“点冰！别搓！你三周好好的，怎么一上四周就崩？”他开始将她甩给自己的助教，以避免“每天看见她就堵心！”嘉熙更急，烦躁更胜。小乐队劝她：“进了青春期都会丢几个跳跃啦，你放松点儿。”但她一共才一个稳定的4T和一个成功率不足50%的4F，丢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嘉熙刷着自己的社交账号，看到无数评论劝她放弃，越看心越沉。突然一条评论突然跳入了她的视线：“你是国家队的？加油！”她仔细再端详了一遍自己上传的视频，除了能看清在跳之外连脸都看不到。人形遥远画质模糊，没有任何可以展现“国家队”信息的标识，朴素到几乎一无所有。“这样也能被网络另一端认出来？”她吓到了，赶忙删除了视频。

她13岁来到国家队，上有伊美佳罗长星压制，中有陆明舜宋宇刚交替上升，下有乐景和拼命训练的各个小女单随时出成绩，几乎没有任何优势。14岁时，在主教练的极限压榨下，她竟有3种四周跳可以落地，只是无法保证成功率。嘉熙也明白，不止一个奥运女单冠军诞生在15岁，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瘫倒在床，合上眼，脑海里立刻描摹出训练馆窗框的颜色，这才懂了：也许正是朴素，令每一个在这里训练过的人都可以把任何细节刻印在脑海里。而那位未曾谋面的网友，必定也曾在这里长久地挥洒过汗水。一想到这里，她心底突然微微疼了一下。

第一次来到国际赛场，她已经是从国家队退役后的16岁了。她果然没能像主教练期待的那样成为下一个15岁女王。嘉熙叹口气，浮腿不肯落冰，索性一转，仰过来持续滑行。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仰望国际赛体育馆的天花板，看见那里正在布置调试各类设备，她知道，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正赛时可以拍出明星选手们的风采而设置的，与她无关。

同场的梅兰妮起跳了。梅兰妮的T跳出神入化，在偶像皮耶塔面前更是竭力而为。4T3T3T，她陀螺一样轻点冰面，连续起跳。只可惜，抬眼一找，她发现偶像并未留意到她。梅兰妮滑回来，抄起水瓶开始反省：“开始启动的速度不对，第一个4T落地后慢了，后面没有力量也没有速度了，不然起码443。”

嘉熙和梅兰妮几年没见了，她发现自己的老友曾经的束胸习惯卓见成效：她平坦、细瘦，像一根没有任何多余凸起的教学展示轴，将离心力缩至最小。“真严格啊！”嘉熙想着，脚下微微变换角度，拧到她身边兴奋地打招呼：“hi！好久不见！”没想到梅兰妮却像碰见四骑士似的浑身一抖跳开，低声咒骂：“亚洲恶魔！”连招呼也没打扭头走了。

一时间，嘉熙愣在原地，手足无措，她天真地认为自己待了两年的曼提斯俱乐部里总还能留下一个朋友的。

她想起自己在海拉尔联赛时的窘迫：那时的她浑浑噩噩，差一点成为体育馆里的桃金娘。甚至从更衣室走到冰场上这短短距离里连绊三跤。大姐姐伊美佳就站在一旁，不扶不问，反而和罗长星他们一起笑弯了腰。明舜和小乐队远在重庆分赛场，但即使他们在这里，又有没有胆量在老将们的注视下公然伸出援手呢？

那一次，国家队重金礼聘的归化队员在联赛上彻底崩塌。短节目之后，主教练甚至拒绝出现在她的等分席上。她独自坐在后场，陷入一片空白中。

不管在哪个俱乐部里，她都不配有朋友……吗？

场边有位50多岁的大叔一眼瞥见角落里失魂落魄的嘉熙，蹲下来问：“你不舒服吗？你教练呢？”

嘉熙茫然摇头，甚至也没有哭。

大叔倒窘迫起来，四顾瞧瞧，没人管她，只好掏出手机来打电话：“喂？有个姑娘不对劲，吃错了蘑菇似的。能不能找人……哎对，我在通道这儿。”

嘉熙听见了。她想，这位大叔在找她的教练？领队？还是队医？她该怎么说才能敷衍掉她的节目崩盘呢？

幸好，队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过来。

大叔蹲守在嘉熙身前，恰好露出头顶。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根根直立，数一数，白发已经多过黑发。嘉熙听到他叹气：“唉！还是小姑娘啊！怎么下得去手？”他挂着教练员的牌子，不时有队员过来找他，显然是哪一家俱乐部的带队教练。在各种一退役就像吹气球一样胖成球型的教练员中间，这位大叔显得精干很多。

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救她的大叔胸前的名牌晃啊晃，仿佛催眠大师手中的钟表在她眼前一圈一圈荡着涟漪。

嘉熙惊醒了，出了很多汗。“刘……什么来着？”她逐渐收回自己的意识——凌晨四点，在美国，这时通常她已经洗漱完毕，准备去城市的对面训练了。于是她习惯性地起床，冲澡，洗漱。

同屋的大姐姐伊美佳被吵醒，气得瞪大眼睛吼她：“你发什么神经！”跟着揉着蓬乱的头发从床上跳下来，来不及穿衣服，便用力将马上就要背包出门的嘉熙一把拽回来掼在床上。“谁这么缺德！”抱怨完便锁紧门，自己闷回被子里睡了。说到底，她还是怕这位天之骄女真的出危险。

呼哨声中，莱昂妮擦着嘉熙也起跳了。一组一组连跳划出无形的环，几乎把嘉熙困在冰场的中心动弹不得。

这两年花滑赛场欧洲复兴，这位德国选手便是被各国媒体疯狂送上赞誉的新人选手：“德国选手莱昂妮时而透露出野兽求生般的挣扎呼吼，时而又展现出大地母亲般的浑厚温柔。这真的是一个16岁的女孩吗？她的跳跃无可挑剔，她的旋转无可替代，她的这套节目必将会在任何一个花滑学校里反复播放。”

嘉熙刷着手机倒吸一口冷气，实在无法苟同。“如果她真是媒体赞誉里那样实力强劲的选手，为什么也要等到16岁才刚出现在青年组比赛里？”

嘉熙从国家队退役时才只有15岁，和绝大部分无法走入国际赛的孩子一样。决定退出国家队那刻，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与比赛无缘了。那天，主教练震怒，把她叫到办公室里足足骂够一小时。嘉熙不在乎他骂了什么，倒是借此听见不少八卦。比如：“罗长星都21了，状态下滑了吗？伊美佳更大，人家怎么就能努力奋斗？你怎么就那么娇？”

嘉熙一边低头听训，一边开始走神，“罗长星7月上报材料的时候写的明明是本赛季18岁。”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操场。操场上偶尔能听见几个人高声说话。她听出来是罗长星正和伊美佳在奚落小乐队。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自己离开后便只剩下明舜和小乐队两个了。嘉熙想：“但愿他们成年组顺利。”

主教练的嘴巴一刻不停，嘉熙的目光却始终飘在窗外。依主教练的教训，她这样在美国没什么出息的孩子，如果不是他的努力，怎么可能学会四周跳呢？这样消沉下去，还怎么报答主教练对她的知遇之恩呢？“逆子”低下头，痛心疾首地表示：“报答不了！粉身碎骨都报答不了！”她抬头，泪光盈盈，“既然如此，那就不报答了吧？”无比真诚地说出这句话后，她莫名浑身舒畅。

那之后她一直没再见过主教练。直到这次比赛现场，主教练远远看见她也第一时间气鼓鼓扭过头去。

大巴车把训练后的选手教练工作人员们送回酒店，一路上自然没人和嘉熙搭话。一众选手们挤在酒店电梯里，一个一个和彼此道别、下电梯、相约“吃饭见”。短短一分钟，嘉熙眼看着身旁逐渐空旷起来，喧哗渐低，直到莱昂妮下电梯前清脆地冷哼一声，响彻铁笼，连社交礼貌也没留下。

嘉熙浑身一抖，看电梯门合上，世界一瞬间没了声息。她一个人，盯着电梯门上方的数字持续跳动。“既然如此，”嘉熙想，“不如出门逛逛去吧。”

谢尔伍德的冬日花园没有宣传册上那么梦幻，倒有几分市民广场般热闹。她不懂写生摄影，只好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靠眼睛把这一切尽收脑海，偶尔走神。

她还记得小时候在冰场上踉踉跄跄，为每一次站稳而欢呼。还记得第一次尝试单脚绕场一周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兴奋不已。

“但是古却让这项美好的运动变得无趣。”嘉熙生气，“是她掀起了女单少年化的热潮。”细瘦的骨架、几乎零脂的体态，再加上刚毅的神情……这就是近十年来每一所俱乐部里都在寻找的未来之星的标准样貌。在曼提斯时嘉熙就亲眼见过两个早早发育的女孩被退回去，叶菲姆教练也会在训练时大声抱怨：“你们为什么需要吃饭？”

冬日花园外，几个街头少年在斗舞。嘉熙驻足瞧了一会儿，身体也不由自主跟着拧转起来。她身材确实称得上“火辣”，加上大开大合全情投入舞蹈，看得少年们根本挪不开眼睛，围住她呼哨连声，斗舞升级。

但玲珑的曲线长在花滑者身上却只是个负累。下午的训练并不顺畅，跳跃依然时时卡住。嘉熙的“大体量”在冰上格外显眼。每当她因跳跃而气闷，便伸展手臂、收回，带动着重心变化，内刃外刃，回眸，转身，在冰上平衡得刚刚好。眼看倾角过大随时都会失去平衡而跌倒，但脚下一个变刃已经朝另一边深深摇过去……每当她去普通冰场发疯，人们以为她要斜身摔倒，她便摇曳回旋，好像一支新荷，因为柔软而随风摇摆，却始终挺立在水面之上。她喜欢周围观众们因此发出的惊叹，享受他们被自己捉弄的小快乐。

她摇曳生姿风情万种，却无法吸引国际赛场上专业人士们一丝丝目光：他们只想看她能跳出几个完美的四周跳。嘉熙心里不是滋味，自己的节目因为四周跳已经变得几乎衔接不下去。对她来说，四周跳比三周跳不仅仅难在多转一圈，更难在她不得不把表演的情绪打断，集中精力来滑过半场，准备一个起跳。而这对她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明天就比赛了，嘉熙的4S依然无法保证完美落冰。训练时还可以伏在冰上大哭疏解情绪，此刻在无数审度的目光前，她反而不肯露出脆弱的样子。

晚饭后，筋疲力尽的嘉熙披上羽绒服出门。她需要大量的练习，但此刻她只想去看隔壁场馆的斯诺克公开赛决赛。转弯时，她遇见罗长星正背着冰鞋包去夜训，想：“他可真努力。”

罗长星和嘉熙恰恰相反，他长相不坏，肌肉结实，是主教练的心头爱将，头两年整理过牙齿和眼睛后更显精神。训练比赛总能达成目标，令人安心。160公分的身高让他的重心非常稳定，旋转和落冰动作都更轻松，手握五个四周的他和成年组也可以一较高下。何况他的年纪本来也大些。

嘉熙决定退役的那一刻，眼看着很多队友脸上的表情都松弛下来。陆明舜不顾一院子人的目光，横穿过大半个操场，追上快进宿舍的嘉熙。当时，就在操场的另一边，乐景正举着两罐子酸奶远远瞧过去。伊美佳站在道旁，看见罗长星也从食堂晃出来，忍不住和他一起嘲笑一句：“好看咯！”

嘉熙和明舜转道走进林荫。尽管才四月，浓阴下的石子路已经几乎是训练基地唯一能遮阴的地方。嘉熙突然想起来：“小乐队呢？”乐景日常很活跃，伊美佳总嫌弃她一个人好像一支乐队那么吵，并送了她这个外号。

明舜抬头，仿佛刚刚回神：“啊，没看见她。应该回家了吧？”

“哦对，休假——你不回？”

“你一定要退役？”

15岁的少女点头：“我后天就撤。实在不好再待了。”她抬头望自己宿舍的窗口，那里招招摇摇晾晒着伊美佳的内衣。

“那我也后天回吧。”

“啊？“少女心里一跳。

明舜小心翼翼回答：“我也是无意瞧见的，罗哥跟宋哥嘀咕了好久……说真的，一两次成绩没什么的，可大家都在休假，你要是再中了招……”

嘉熙惊到停下脚步：“再？你说俱乐部联赛的时候？”她呢哝。

明舜摇着手安抚她：“是我瞎想。追求成绩嘛。也可能是我想错了。”

嘉熙机械地点点头，干张张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甚至搞不清他们何必如此忌惮一个三周选手？隔了片刻，不想沉浸在这微微的沉痛气氛中，才另起了话题：“下周我生日……”

“那我叫小乐队一起来庆祝？”对方也立刻接上。

少女的心里又再一沉，再次转了话题：“那个古韵飞，是不是因为曾经得罪过佳佳姐才被赶出国家队的？”

明舜愕然：“佳佳姐拿什么跟人家比啊？她就没进过国家队。”

“哎？”这下轮到嘉熙愕然了，“不进国家队……也可以拿到冠军吗？”

“她自然有办法。”很明显，陆明舜对女王崇拜有加，只是碍于嘉熙，忙沉默下去。

两个人走回到宿舍附近，很默契地在岔路分开走下去了。

坐在谢尔伍德体育中心紧凑的观众席里，嘉熙看着近在咫尺的台球桌，不免有点伤心，想：“隔壁运动真好，不怎么挑身材。”

斯诺克选手还没上场，观众席里陆陆续续还在走进人来。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罩住嘉熙便停下来，金色的细软长发垂下，刮到嘉熙脖子，痒痒的又挠不到。

高高在上的冷漠战神皮耶塔俯视着她，并不打算走开。嘉熙抬头瞧了一眼，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你好高哦！”

战神愣住了一瞬，索性坐下。灯光从身侧漏进来，映得头发金光璀璨。她斜倚着靠背，在紧凑的座椅里尽量拉远和嘉熙的距离，上下打量：凑近看，这个女孩在灯光昏暗的观众席中更流动着不符合年龄的妩媚。皮耶塔的眼神又加了三分毒辣，誓要撕开这个女孩婀娜娇柔的伪装。

嘉熙虽然被瞧得很不自在，一时也没什么话反驳回去，片刻，听见皮耶塔劈头打破沉默：“我认为你做得很好。‘来自高层的关照’，越多人知道越好。你很会包装自己，可以尽早脱离那些平庸的陪衬们。”她盯着她的眼睛，深深地并且用力地看进去，仿佛要掏出她灵魂深处冷漠刻薄的本性和罪恶的动机才肯心满意足。

嘉熙揉着脸，她无数次听梅兰妮提起过，皮耶塔能走到今天经历过多少“心灵创伤”。她也亲眼看见那些如避鬼魅的记者。钦佩之余，她更理解付出无数血泪走到今天的战神必定对“人类”抱持着怀疑。所以，她小心翼翼地措辞：“误解……是难免的。”生怕对方又误解了她的意思，补上一句：“事故既然无可避免，也没必要听别人嚼说什么。”

对方先是一怔，继而笑了：“你竟然还在担心这个？是因为你‘好善良’才选你做古的接班人吗？”

这句话瞬间戳中嘉熙心底的刺，几乎是本能的，她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低声争辩：“别把我跟那个恶女相提并论！并且，”她又自作主张地替人分辩：“我不管你们传我是什么，至少我见过的主席，哦不，前主席先生根本对你们的‘供奉’不感兴趣！”

对方又一怔：“你已经见过他了？”皮耶塔略微调整了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优雅一些。沉吟几秒，她还是没忍住追问：“什么时候？”

“上次奥运出事故，我们疏散回家之前。”

皮耶塔没有流露出吃惊的表情，反而感叹：“他可真忙啊！”她的语气竟难得掺杂了一点讥讽，“就连……那时候，也要抽时间见你一面。”不等嘉熙接话，她转瞬换了话题：“你希望我不被流言所困，那为什么会相信关于古的那些流言？”

这倒把嘉熙问住了。她从未想过关于古的那些传闻也可能是“流言”。原来自己如此肤浅。

皮耶塔冷冷地笑了，灯光照下来，给她的金发平添了一圈光晕：“流言总会一直围绕着你。就像夏天总会被蚊子叮一口，谁会盯着蚊子包大惊小怪呢？”

嘉熙听得发愣，反应过来后连忙点头致谢。这是女神发自肺腑的教导。她该修正下流言里的认知了。就像现在，前辈认真向后辈传授经验。她心里想着：“至少皮耶塔当年应该是认真对待古韵飞的。”两位顶尖高手惺惺相惜，这才符合常理。便说出来：“原来你和古关系这么好，那她去世你一定很伤心。”她想到梅兰妮，想到巴伦，心里更像是希望从女神的友谊中得到肯定的安抚。

摄像机敏锐地捕捉到两位跨项而来的运动员，并投放到现场大屏幕上。全场送上雷鸣般的掌声，预祝她们比赛顺利。皮耶塔优雅如同古老的欧洲贵族般挥手致意。至于她身边的嘉熙，则赶忙捂起脸。不过当她从指缝里依然看得见大屏幕上自己羞怯的表情后，只得认命放下手，一吐舌头，索性站起来示意大家为今天的主角，两位斯诺克选手鼓掌。

镜头切回场中心的台球桌，皮耶塔也恢复了冷漠的表情，开始教训她：“4S起跳浮腿太虚用不上力，马上调整还来得及转够圈数。你现在只有一个4T是稳的，技术分值差太远，步伐和表达做再好也没用。”

“别逗！我4S和4F都有的。”

“落地就摔等于没有。莱昂妮会用四周的数量打败你。除非你把她拦在场外。”

很明显嘉熙没反应过来她在暗指什么，却直接抓到了不重要的部分：“为什么是莱昂妮而不是梅兰妮？”她打开社交网站，给皮耶塔看那段评语，“你也认为莱昂妮的实力很强？”

皮耶塔翻了个白眼：“copycat！”但她立刻拉回正题：“今年有两个，你，莱昂妮。难道不是看一眼就明白的事情吗？”战神耐着性子解释。

嘉熙何尝不知道。他们这样的孩子是有直觉的，即使没人指点，也一样可以快速从庸碌的同辈里认出“那一个”。没错，她几乎是在看见莱昂妮的一瞬间就确定了，她和自己一样，拥有来自神殿的关注。

可是梅兰妮气势很足，练习也很充分，13岁起进青年组，甚至连知名度都比刚冒头的莱昂妮高很多。在裁判主观打分项目中，这一点绝对是不可忽视的因素之一。“实力是不可能被‘钦定’出来的。”嘉熙呢哝，其实是在讨厌自己。

“低空速转，今年就是她的极限。这个姑娘不会再有进步了，这次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大赛。”战神的评价震惊了嘉熙，“她18岁了，走到头了。”

嘉熙没办法回嘴，她隐隐发觉武神点破了自己隐秘的心思，原来她一直是这么想的，只因为要“支持闺蜜”才从不正视这一点。“所以你也会去和莱昂妮说这些吗？”她竟然莫名泛出一些酸味。

“哦，不会。她的跳跃技术非常成熟稳定，一看就是两万小时花进去了。我只会嘱咐她从今天起多关注人文艺术。”

两万小时，这是一条经过无数人实践出来的迷信。兑换一下，每个跳跃差不多都是数年无休的高强度重复性劳作换到的。嘉熙感叹：“她太有毅力了！我可不行。”

“那当然。”战神呲出八颗美丽晶莹的贝齿：“但你们不要妄想可以轻易拿走我的王冠。古韵飞我也照杀，别说你们几个。”

嘉熙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试图重复对方的话，尽量划出口型，但发现这几个单词完全无法从口里发出声音。

“流言是真的。是我杀了古。谋杀。蓄意谋杀。”皮耶塔目光直直地盯住新人的眼睛，看起来很认真。

观众席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两位爵士选手登场了。皮耶塔也瞬间收回她的狰狞，微笑鼓掌不再攀谈。

镜头集中到赛场中央，观众席里的灯光暗了下去。嘉熙此刻心里翻江倒海，无心观战，忽然听见旁边的金色战神低声吹气：“亲爱的，我对这种绅士比赛从不感兴趣，晚上你告诉我结果好不好？”嘉熙整个人都僵直了，又一愣的功夫，黑暗中金色一闪而没，皮耶塔已经溜走了。

当晚皮耶塔并没再出现。嘉熙暗地舒一口气。

但她那晚失眠了。

滑冰不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