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从前有一位女巫，她法力高强、见多识广，虽然性情冷淡，但仍不失善良。只要你能找到她，并将你的愿望清晰、准确、有逻辑、有条理地表达出来（——当然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其实少得可怜，所以有时也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悲剧），她通常都会将之实现，而且并不索要任何回报，既不要你回家后遇到的第一样活物，也不要你的头生子，不管是你的心、灵魂、美貌、人的形态还是歌声或眼泪，她通通不感兴趣。

但要找到这位女巫并不容易，她曾游遍大地，也曾去往群星之间，最终定居海底——很可能是因为那里的智慧生物相对稀少，只需要同人鱼、海豚和几种鲸鱼打交道。

尽管如此，女巫仍将通向自己海底宫殿的路布置得阴森可怖，腐烂的海草、死去的珊瑚、海豚的尸体、鲸落与人鱼的骸骨仿佛无边无际，而有勇气穿过这些幻象而来的生灵，必定怀抱着强烈到无法忍受的渴求、希冀、爱意或是痛楚。

就像那一条自称爱上了人类的小人鱼。

“他是一个王子。”小人鱼说，“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最温存最甜蜜的雄性。”

“每个人都这样说。”女巫冷笑，“但通常他们都不过是马车夫、牧羊人、侍从甚至强盗。——当然真正的王子也不比这些人好多少。”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小人鱼蓝色的眼睛泫然欲泣，就像带着露滴矢车菊，“难道你不相信爱情？难道你不相信爱情所创造的奇迹？” 

“女巫从不相信爱情，因为那是不能由我们掌控的东西，如果你相信这样的东西，就是给了这个世界伤害你的权利。”在女巫漫长的游历中，她见过太多泫然欲泣的美丽眼睛，所以丝毫不为所动，“女巫只相信一种奇迹，那就是由自己的意志、力量和魔法创造的奇迹。”

“那么也请为我创造奇迹，把我的鱼尾变作人间女子的双腿，”小人鱼的嗓音明亮清澈，仿佛夏日阳光下缀在海浪边缘的小小的洁白的浪花，“我知道这是了不得的要求，所以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去往他身边。”

“年轻人就是死心眼。”女巫在心里吐槽，“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比如把他的双腿变成鱼尾，让他从此只能在海底生活和交配。”但这是小人鱼的选择，和她无关，所以她只是笑了笑，说，“这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要求，也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事实上小人鱼从未失去她的声音，尽管在日后漫长的宫廷生活中，她选择了沉默。因为那里的人们无法欣赏她那能让海豚起舞，让鲸鱼哭泣，让整片海洋静静聆听的天籁之音，他们都说她的声音实在是粗野得可怕。而她也始终没能学会宫中女子的说话方式，就像你无法教会鱼像鸟儿那样宛转鸣唱。

同样，她的鱼尾变成了矫健的双腿和有力的双脚，足以支撑她在地面上做任何运动，根本没有什么痛苦，更不会像是踩在刀尖上一样。只是她自己选择穿起紧到让血液无法顺畅流通的丝袜，还有刑具一样的高跟鞋，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好跟上宫中的流行时尚，并满足那里的人们——包括她的王子的审美，他们都偏好苍白无力的腿脚和摇摇欲坠的柔弱姿态。

当然，到最后，女巫还是给了小人鱼一把匕首——尽管她认为这孩子天真、愚蠢又虚荣，对她并不抱什么希望，但她终究是一个善良的女巫，所以还是给了小人鱼一把匕首，并告诉她：“如果有一天，人世间的生活让你失望、痛苦、无法忍受；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你今日做出的选择，选择的道路。你只要把匕首刺进他的胸口，再拔出来，他的血就会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世间再伟大的医生和魔法师也无法将之止住；而你只要踩着他的血，染红你的双脚，跳回海里，就能重新获得你的鱼尾和力量，再次成为一条完整的人鱼，海洋中最美丽、智慧、强大的生灵。而这同样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价，只需要他付出生命而已。”

女巫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总是会给出一把匕首，尽管她们从来都不能下定决心使用它，那些爱上人间男子的天真、善良而愚蠢的生灵。

她们总以为自己爱上的是世上最好的王子——事实上他们多半都是马车夫、牧羊人、侍从甚至强盗，而王子也未必比这些人好多少；她们也总以为自己的爱情是世上最独特美好的一份——但事实上她们的故事大同小异，通常都写满了伤害、背叛、隐忍乃至绝望。而她们仍然不会去使用女巫赠给的匕首，宁愿在悲哀与痛苦中渐渐沉默，渐渐化作泡沫，有时人们会传说她们获得了永恒的灵魂与祝福，但更多的时候人们会把她们、连同她们的爱情与痛苦忘得干干净净。但尽管如此，她们仍不会用匕首，不会让伤害她们的人流血，不会踩着他们的血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天空、群山、森林或大海，不会找回自己的力量，做回完整的自己。

尽管如此，女巫仍一次又一次赠给她们匕首，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也许她仍期待着，至少有一次，这匕首能派上用场。

就像她曾经用过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