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成立这个小冰场时，米什卡没太认真，反正生活无忧，总要找点事做。金字塔尖太挤了，被淘汰的小孩子们能在退役前来他这里过渡一下情绪，已经算是极幸运的了。没想到第一个来到他冰场的人竟是这样一个懵懂却灵巧的少女。

“没有人永远15岁。这是一位很多年前被大浪淘沙掉的女单说过的话。下半句是：“可是永远有人15岁。”

一茬一茬的少女走过15岁，从辉煌走到退役。从11岁到15岁，无数女孩已经完成了完整的滑冰生涯，走上真正的人生轨迹。而嘉熙却几乎都荒废在转组、适应、被排挤、再转组上，蹉跎过了整个黄金期。那么，身为大人的他们，还能不能还给她另一个黄金期？

“幸好呢，”米什卡保持乐观：“现在已经是17岁升组的年代啦！”

刚刚结束的大奖赛上，皮耶塔毫无疑问大杀四方，小小的分站赛根本容不下她的随意挥洒。这一站强手不多，除战神之外其他人都是添头。陆明舜顺利捡漏一块分战银，眼看着总决赛已在朝他招手。小乐队虽然没拿到名次，但那个可爱的“忧忧”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曼提斯城墙虽塌，也还是拿走了三个十名以内的好成绩。唯有青年组的罗长星，不但总决赛无望，还因为年纪更大组别更小成绩更糟糕，瞬间成了媒体口中的小丑。

谢尔伍德赛后，选手们坐在大巴里，嘉熙还一直能听见有人在悄声讨论莱昂妮，但无人在意银牌选手。她只能独自坐在车尾，怀里抱紧她的奖杯和花束，嘴里叼着玩偶，狼狈逃离聚光灯的范畴。罗长星看向嘉熙的眼神里满是愤恨，几乎要吃了她似的。

“本来呢，是想着选两站没什么厉害人物的比赛，无论如何也能混进总决赛。没想到被你搅和了。”进了总决赛，回去奖金也发得出，宣传也好听，最差也是个“世界第一集团”。现在因为嘉熙莫名其妙的分站银，希望彻底破灭了。“而且你这个邀请参赛，只此一站，本来就是刷世青赛参赛权的，根本没可能进总决赛，哈哈哈简直是专门来恶心他的。他现在一定恨透你喽！”

“跟我有什么关系？”嘉熙并不认可这一点。“他踩刃被抓，有没有我都一样。”她刚刚训练完，累得四仰八叉倒在沙发里，还只能自己放松小腿肌肉，不禁抱怨：“在国家队好歹还有小乐队互相按摩呢，现在累死了还要做这种功夫。”

她的教练似乎很嫌弃这种体力活，便当做没听见，举着咖啡杯紧盯着屏幕：“他的训练应该会强调规避这点的，可能还是太紧张了吧？毕竟在和你比。”

“去和莱昂妮比啊！揪着我干什么？”

“哦，莱昂妮可不占用他的国际赛名额。”教练不但逃避帮学生放松肌肉的责任，反而笑着邀功：“怎么样？有没有复仇的快感？”

嘉熙一时没反应过来：“复仇？谁复仇？复什么仇？”迟了两秒才想起在国家队的遭遇，只能说一声：“哦。”

“啧！”米什卡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选站前他做了多少功课，千挑万选确保嘉熙首战遭遇罗长星，此刻似乎也不必说破。不管怎么说，这一趟出差成果显著，也算能和金主老板交差了。

顺利捞到大奖赛分站的奖牌，接下来的世青赛便水到渠成。尤其今年的世锦作为下赛季的奥运前瞻，排名将决定各国的奥运选手人数。这一来，一项个人赛事陡然上升到了国家的高度，任何名次的提升都显得尤为至关重要：“世青赛的冠军可以自动获得明年奥运的参赛资格。”米教练开始给嘉熙施压。

嘉熙深吸一口气，显然被吓到了：“怎么就进化成拿个冠军回来了？”梅兰妮选择升组好歹不必硬碰，可曾经的队友乔希、巴伦，大龄队友罗长星、意大利的新锐梅里、德国的神殿预选莱昂妮……个个张牙舞爪。尤其是梅里，他刚拿下大奖赛青冠，从哪里看出这次世青赛能轮到她拿冠军？

“努努力嘛！”教练倒是很松弛，甚至开始规划gala，“到时候你记住了，尽量往皮耶塔身边凑。镜头都在她身上，你凑上去就能露脸。”

“蹭热度啊？”

“不蹭白不蹭。”

看起来，今年的世锦赛不但要决定明年的人选，连主推热度都要挣一挣。没等嘉熙反驳，职场丽人刘璐顶着快垂到下巴的两只黑眼圈在门口探头探脑：“哈喽？打扰你们了吗？”

米什卡扭头瞧见，吓得倒仰：“嚯！这是谁把熊猫皮给披上了？”

刘璐打着哈欠跺脚，摔门进来：“你又欺负人！”

嘉熙“哈哈哈”大笑出声，想起第一次见到璐姐姐时也是在这间办公室，她和对方几乎同时问出同一个问题：“这谁？你女朋友？”

那时米什卡朝两边分别“呸呸呸！”后忙着介绍：“这是我侄女刘璐，这就是咱们未来的女王殿下赵嘉熙。”

刘璐比嘉熙年纪大不少，卷发垂肩，一身花蕊黄色的西装套裙，完全是刻板印象里标准的董秘模样。在哪见过吗？嘉熙在记忆里搜寻着。她提不上过目不忘，但记忆力还是不错的。这张脸只觉得十分眼熟，但记忆偏又没强到让她一眼就从浩瀚的记忆之海里把她找出来。

刘璐看她狡黠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奋力让自己跟上节奏的样子，忍不住在心底里翻了个白眼，抓住米什卡悄声问：“就这？”

嘉熙耳朵还是灵的，心里不服，嘴巴上便不饶人：“璐姐这个脾气穿皮靴肯定很帅。干嘛要穿得这么保守啊？”她临机把“土了吧唧”这句评语换成了中性词。

对方好像被闪电击中的大树一样，又焦又裂。“上……上班需要？”毫无说服力的回应。

米什卡在一旁开始狂笑捶桌，几乎岔气，揉着腰落井下石：“你看我上个月才说过。不过刚上班的人嘛，过两年就好了。”

今天刘璐再出现，果然放弃了同色西装套裙，改穿POLO衫牛仔裤。嘉熙忍不住又吐槽：“璐璐姐今天好经典，我妈也爱这么穿。”

“呸！”大奖赛青年组赛一起出差，刘璐和嘉熙已经混熟，说话也去了客套，“你们穿童装的少管大人的事！”

刘璐是读完研究生才开始工作的，26岁的她和赛场上10来岁的小姑娘们几乎同时开始面对职场，难免显得用力过猛。虽然身在花滑世家，可惜她生来身体僵硬，5岁那年勉强了一年便当机立断放弃了花滑，没有一丝犹豫不舍。

不过，在成为莫澜全职助理的这大半年里，她总不自觉地回忆起小时候被强行拽起来跑步练体能的日子。多亏了那些日子，她才能胜任如今每周7天24小时全年无休的高强度运转。

顺手打开米什卡的冰箱取一块蛋糕角吞下，刘璐趁无人在意，暗自掐了一把腰间松软的玛芬圈，说明了来意：“我爸说，巧心的训练服最近一批的面料不成，让我跟莫董提提。我应该怎么提？”

“你家卖训练服？”嘉熙依旧在状况外。

巧心品牌是亿思集团发家的根本，一直是亿思的创始人亲力打理。他退休后，莫澜分了他20%的股份养老，除了变现限制之外，几乎没有约束。巧心的管理也不得不另聘经理人。

“不不不！我家不卖训练服。“刘璐疯狂摆手，“不过我家开冰场的。还挺大呢。嘻嘻！”她胳膊肘怼了一下米什卡，似是在嘲笑他的迷你冰场。

米什卡不在意侄女的嘲笑，倒是瞬间想到了关键所在：“查查新来那个副总。捋他换供应商的招标过程。”又问，“莫澜让你常驻我这儿？”

“想什么呢？我得两头跑。莫董说，要做好007的准备。”

米什卡点头：“多看多学。你爸那冰场将来还指望你呢。”

嘉熙不想探听别人的商业话题，便笑盈盈跳起来，背上冰鞋包告辞：“走了走了，我去上学了。”

“哟！”刘璐笑了，和米什卡咬耳朵：“她不会是吃我的醋了吧？”小侄女挽上叔叔的手臂，笑意盈盈。

做叔叔的“噗嗤”笑出来。他差不多是看着刘璐从不会说话走路的小婴儿长到今天这么大的。她的一举一动后藏着什么小心思，做叔叔的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偏偏同时他和嘉熙天天在冰场上摸爬滚打，也对这个女孩子内心的敏感颇多了解，所以急忙打圆场：“这傻姑娘不禁逗，你以后别太欺负她。”

“啧啧，我要吃醋了哦！”

米什卡笑呵呵的，硬生生转移了话题：“世青赛你去不去？”

“那必须的！”

世锦赛，一年一度的重头戏，今年又作为奥运会的名额战显得尤为剑拔弩张。各大俱乐部不时便会发出公开练习的片段，以此隔空遥遥威慑对手。

自从上次嘉熙临场拒跳四周后，米什卡已经敲打了她几次，奈何这位姑娘本性难移，还是会趁教练不注意撒欢滑行。他感叹：“不用功的学生我见过，特别用功但笨到没药救的我也见过，偏科成你这样还不抓紧努力补足的，还真是头一份。”

嘉熙放声笑着，在空旷的冰场上越发卖力起舞，脚下故意拧出许多花来。米什卡站在场边抱着手臂，陷入了迷惑。这孩子总能把极高难度的滑行如春风化雨般使出来，天赋太好。汉娜发现了这种人才，怎么会轻易转让？虽说买卖选手也算是常见的生财之道，但有培养潜力的顶尖选手绝对是每个俱乐部杀红了眼也要夺到手的宝贝。嘉熙的转会费不低，可又没高到她的潜力值，所以脱手极快。仿佛是不识宝贝的老农捧着后院挖出来的古董，随便卖了个“高价”还要沾沾自喜。

“汉娜才没那么蠢。”清晨，莫澜掀起玻璃墙上的窗帘偷偷张一眼嘉熙的训练，生怕被冰场上的女孩发现。“汉娜没亲手训练过她吧？”

“看起来是。”

“对了，巧心的副总我开掉了，面料供应商的赔款也追回来了，还没过试用期，省了我不少。这一笔我拿给你吧。”

“谢喽！”

做教练的深知金主闲钱再多也不会轻易梭哈，现在这样就很好。但为了一个月后的世锦赛，他必须提出更多要求：“这孩子需要打打招牌，我最近天天琢磨这事。”

“凭你的本事，花不了多少宣传费。先跟事业部要，不然多接几个广告。已经让刘璐去辟一个花滑基金出来了，以后给你们专项。”

“得咧！”米教练微微撅了嘴，但还是“欣然”接纳了。

世锦赛没有容错空间，机会转瞬即逝。嘉熙对滑行的过分迷恋已经成了她前进的阻碍。于是米什卡索性端起电脑上了冰，像唐僧似的黏上来：“不如我们趁休息来分析一下青年组的情况。你的对手主要有莱昂妮、梅里，乔希升组了不算，梅兰妮算一个吧……”

嘉熙被吵得直翻白眼，在冰上左躲右闪。米什卡锲而不舍，追在嘉熙后面一个节目一个节目点开，啧啧赞叹。“啊，你看王烁，滑起来真是越来越帅了！”

王烁是加拿大华裔，世家，爹妈姐姐都曾竞逐花滑赛场。他今年快30岁了，但依然活跃。“所以，花滑的年龄天花板到底在哪里呢？”她问教练。

教练的脸瞬间严肃起来，一字一顿地回答：“在你心里。”

“切！”嘉熙就知道他没个正经，“你不是要分析青年组节目吗？”她脚下不停，间中旋转跳跃，脚下随机变换着步伐，一串捻转又躲过了屏幕怼脸攻击。米什卡陪她玩着追逐游戏，不时用手里的电脑拦下她，迫使她改变路线。“皮耶塔的节目你一定要看呀！这两年她跳跃又进了一步……哎你不看看老同学梅兰妮吗？”

米什卡脚下的弧线和快速变化让嘉熙左支右绌，由衷赞叹。她不得不拿出最大的专注度来“逃命”，而这时她才发现对方甚至还托着电脑！一瞬间的震惊泄气后是不肯服输，她刚刚滑出感觉，身体里正有使不完的力气让她在冰上飞旋。

俩人互相追逃了几圈，米什卡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喘气，暗叹一声：“体能啊！”哀嚎着踉跄退到场边，扶着挡板一口一口地缓着。本想教训一下不用功的学生，没想到自己倒先败下阵来。

嘉熙笑靥如花，回头招呼他：“来呀！继续！看你能不能举起我来？”

看着如花瓣般轻盈飞旋的女孩，米什卡用力叹了口气：“快50喽！举不动你们发育期的美少女了。”

很难说他没被这份明朗的妩媚吸引，不知不觉间已经放下电脑，处于吸气挺直的状态，双手紧扣着背后的挡板，生怕一激动滑出去同舞。在他身后，一声仿佛从胃里发出的喟叹轻声响起。他回头，看见不知何时明舜已站在他身后的挡板外，身边还放着一大一小两只旅行箱，应该是准备去机场。

少年的眼耳口鼻都全力张着，毫不掩饰满溢的倾慕。米什卡在心里笑了，感慨：“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啊！真是太美好了。”也幸好明舜分了他的神，让他有时机举着酸胀的腿迈出冰场外，把还穿着运动鞋的明舜推进去：“居然找到这儿来？我晚上有饭局，你俩走的时候记得锁门啊。”

场上飞旋的美人停了下来，眼瞧着总决赛铜牌选手鞋子打滑一步三蹭，还是扑通一声跌倒在冰上，她忍不住“噗”的轻笑出来。

世锦赛马上要出发了，他居然横跨过半个城市来看她的训练。嘉熙心中有些惶恐不安，想问他“痛不痛？”又自觉唐突，想问“世锦赛把握大不大？”又怕增加他的压力，话到嘴边变成了戏谑：“喂，起床啦！”

她俯下身来的调皮和嘲弄看在少年眼里是无边的风景。即便到了世锦赛的驻地酒店里，他还是忘不了那一刻甜蜜的笑颜，总是抓住任何机会想和嘉熙打招呼，却发现几乎见不到她。

因为“前同学”太多，除了训练，嘉熙选择尽量待在房间躲清净，只在吃饭时才下楼。今天刚出电梯往酒店餐厅走，她便看见国家队一哨人马集体出来。因为她再次单独行动，在得知小乐队回到青年组，而宋宇刚又顶替了伊美佳来到世锦赛，就知道自己一定又错过了无数暗流汹涌。

罗长星一看到嘉熙，立刻对着明舜的耳朵尖声吹哨。小乐队摔了队长一句：“无聊！”当先跑去按了电梯。

嘉熙愣在原地，当然不敢上前一步，还是明舜反身追过来：“你别在意。”

“我不在意这些的。”嘉熙轻笑。她哪有资格在意这些？她在曼提斯时就是出了名的“东方瓷瓶”了，昨天才到场地训练，又耳闻自己变成了前男伴的女友。此刻看见罗长星的表现，显然又有什么新八卦在队内流行。“随便吧！”她下意识地向后撤了一步，生怕离明舜太近。没想到明舜一把拉她贴近自己：“走到一定高度，什么花样百出的怪话都能传出来。我也不在意。”

他在说……什么？只一瞬间嘉熙便反应过来。这里是早餐厅门前，大半个滑圈都在这里来来往往，他不怕别人听到吗？

她怕。

也许嘉熙是个钝感的女孩，但面对男孩子爆棚的荷尔蒙需求她有直觉的认知：明舜是认真的。

他的每一句话她都懂，但她无法回应。明舜从拿到大奖赛铜牌后，这次世锦赛已经是整个花滑世界都在关注的新锐。接下来就是奥运赛季，他身负中国队重任，不容有失。他可能会分神，但不该在此时。

于是她不让对方把话说出口，忙回：“你马上要比赛了。”低下头，回避了一脸真诚的明舜。她没有勇气做这个罪人。

明舜从她的犹豫里读到了答案，他只能松开她，任由她又再退出去一步，讪讪笑着给自己打圆场：“对，比赛后再说。”又指她身后，“你教练过来了。”果然，电梯门开，米什卡和大姐姐刘璐正有说有笑走出来。

这次刘璐姐姐作为金主代理同行，和嘉熙同住一间房。显然她们两个都很不习惯与外人在同一屋檐下，客套了一晚，谁也没睡好。今天早饭时刘璐便磨着米什卡另开房间：“不能影响运动员休息呀！”她贴身硬磨，“我还得半夜开公司的会呀！”

米什卡把自己从她手臂圈里拔出来，警告她：“你自己去跟莫澜说，报销别从我这儿走。”

“那难道让我自费嘛？人家出差本来就够辛苦的了——不然我去你房里睡吧？”

米什卡吓到了：“得得！我自费行了吧？”又叮嘱嘉熙，“回去别瞎说啊！让她爸知道了得揍死我。”说着话饭也不吃了，起身去了前台。

嘉熙看刘璐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看，成功！”忍不住试探着问：“让教练自费也不好吧？”刘璐倒是毫无愧疚感：“他鬼主意多得很，一个房间而已，怎么可能自费？无非是刚才不想费事罢了。哼，被我识破了！”

啊！原来如此。嘉熙从没想过还可以耍这种手段争取权益。“你爸跟他关系很好啊？”刘璐是典型的东北大妞长相，应该和“洋人脸”的米教练不沾亲。家里又是开冰场的，多半是曾经聘过他做教练吧？“

“璐璐姐”歪着头瞧她，故意端起咖啡来吸着香气不回答。直到看见嘉熙有点发毛，不断在座位里扭动时才吐出一句：“你好像既不知道我爸是谁，也不知道熊叔是谁。”

嘉熙眨巴眨巴眼睛，想起明舜同样说过类似的话。

训练一周，风平浪静，只是嘉熙再也没去餐厅吃过饭，总是米教练或者璐璐姐随便给她带点鸡胸沙拉对付过去。

明天就是青年组比赛，成年组的选手们也基本到齐。巴伦的母亲开了顶楼套房招待成年组的选手们——他们比赛日期还早不介意彻夜狂欢，而巴伦连成绩都不介意。

嘉熙仰望头顶，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搭配躁动的音乐节奏，震得楼板咚咚不停。不用上楼她都能想到巴伦已经和成年组打成一片，算是为明年升组预热。

她6岁起就和巴伦搭档了，他们拿下一个又一个儿童组冠军，一直十分顺利，直到那场事故从天而降。巴伦刚转入曼提斯时，梅兰妮便问过他：“你搭档这么完美，你为什么还要转单人？”那时巴伦便露出神秘莫测的表情，摊手耳语：“我只是比较知趣。”

巴伦的母亲是奢侈品集团的高管，深谙品牌经营之道，这嘉熙从小就知道。有时候她甚至想，小时候的他们在美国成名甚早，会不会也有巴伦妈妈的功劳在？只是现在，她成了对方儿子品牌的垫脚石罢了。

曼提斯的门槛极高，比如梅兰妮便申请了多次，直到勇夺地区冠军后才被接纳。嘉熙刚加入时，梅兰妮的第一反应也是：“她一个双人选手凭什么？”直到听过巴伦带去的新鲜八卦才释然。

“所以他才格外努力到处散布我是‘那位先生’钦点的。”嘉熙长叹一口气，“儿童组太顺利的反噬。我认了。”她仰望天花板，甩甩头，戴上降噪耳机，哼着偶像阿列克谢的新歌，一头扎进床里。

门铃叮叮咚响起，轻快有序，混在头顶贝斯的节奏里甚至有种错落的美感。隔了好久嘉熙才听到，开门时，米什卡探头进来瞧天花板：“正楼上啊？这party搞的，太缺德了。”

“人家也不知道这儿隔音不好。”

“切！”世故的中年人显然不认同如此软弱的推脱，“走走，去我屋睡去。”

“啊？”

“啊什么。你明天还要比赛，我又不用比赛，我楼上逛逛去！”米教练满脸堆笑，把自己的房卡塞给嘉熙，放低声音嘱咐：“你记得跟人家说换房间了，别让人扑空。”

“啊？啊？”

“那天早上我看见了。孩子挺好，我同意了。”

“啊？啊？啊？”一瞬间嘉熙的脸涨得通红，又嫌弃教练的油腻又无从解释，只能低下头赶紧开溜。

预赛一如既往的顺利，她又排到最后一个出场。这是个好信号。最后一次公开练习，她在冰上拧出一盏华丽的吊灯，脸上难得的绽放出笑容。她太喜欢用冰刀创作的感觉了，有时如女仙御风飞行，有时又如女巫变出无尽的花卉鸟雀。她享受每一次临机创作的乐趣，面对梅兰妮疯狂训练的四周跳，她悄悄躲去另一侧短边以防冲撞。

梅兰妮绕了好大半圈场馆，又再去找皮耶塔集邮签名。皮耶塔随意签了名后便继续看着场内微笑，并没多交流一句，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一样，和对待志愿者讨要签名没什么不同。梅兰妮便顺着皮耶塔的目光看过去，正对上嘉熙的眼睛。嘉熙发现她眼神里都是愤懑，倒不在意。她更在意明天阿列克谢将在此地演唱他的新歌《爱与永恒》，比赛完恰好能看现场。

晚上就是正赛，人人都如临大敌。偏偏在这紧要关头场馆档期紧张，需要将训练用馆临时腾给摇滚巨星做演唱会用。至于花滑比赛自己，陆地热身区索性搬到了一处空旷的“仓库”。

这里是体育场馆外延出的卸货区域，没有暖气，同时充满了各式奶酪的“芬芳”。浓郁的味道劈头砸过来，令得嘉熙无法呼吸。间中立了几块高高的围挡，拦了警戒线，就算是分隔区了。嘉熙眼看着一位仓库员工开了空空的叉车经过，悠闲又自得，完全无视了这些训练中的大小体育明星们。“这里还没有国内比赛的条件好。”嘉熙一面拉伸，一面抱怨。

米什卡还是松松散散，也跟着抻腰伸展，笑呵呵磨牙八卦：“听说这次大赞助商突然跑路，说好的经费不给了，之前已经给的那点都不够做奖牌的。幸亏高层跟阿列克谢关系不错，请他临时过来开几天小型演唱会救场，场馆有收入，比赛才不会被取消。”

“这都行？”又是嘉熙的盲区。

“没什么啦！对你没有影响。”

“那对谁有影响？”明舜？嘉熙内心暗祷，“可千万别影响到他。”

“别管啦！这几天在跟大赞助商谈判呢，谈好了自然回馆里。”

“那我比赛都结束了！”

“反正你们青年组不是人，赶在下礼拜成人组比赛前谈出结果就好了。”

正说着，一位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人员掀开警戒线走进热身区。没有人阻拦。嘉熙很确定这不是因为工作人员的特权，而是根本没人来保障运动员的训练不被打扰。

那位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副耳机，什么话都没讲，反而瞥了米什卡一眼。米什卡便翻个白眼，向后撤了几步钻到围挡后面去。后面是两个意大利姑娘在热身，看见米什卡进来，一面推搡一面叽叽喳喳嬉笑：“我们要换衣服，走开！”

“他还真是在哪里都这么受欢迎。”嘉熙想着，听见耳机里传来汉娜·叶菲姆女士的招呼：“哈喽？我可爱的小凯莉。”

“哈喽。”她的回答有气无力。来时飞机上刘璐和她八卦了一路：米什卡拿着莫澜的资金去找叶菲姆女士讨要邀请权。但似乎汉娜一直不看好嘉熙，直到她拿到分站银牌和世锦赛资格才现出一丝热情。女士从没关注过她的训练，“不好用了”立刻转手卖掉，现在出了成绩竟然亲自打电话？嘉熙心底莫名生出一个词：凉薄。

果然叶菲姆女士不负所望，冷冰冰发出指示：“这两天候场区的确很乱，你要集中精神，就算在冰上撞倒了世界名将也别怕，大家会谅解你的。加油！”

嘉熙有点懵，脑子嘎吱转动，试着跟上女士的思路，隔了几秒才磕磕绊绊地回答：“我……你是让我……”

对方甜甜笑出声来：“哎呀自从双女王变成单女王，大家压力都很大。你还在青年组，感觉不到。你猜她什么时候会退役啊？会不会要等到受了伤以后？”不等嘉熙回复，叶菲姆女士匆匆挂了电话。

嘉熙愣在原地，听懂了。那位大块头的仓库工人又开着叉车从眼前慢悠悠滑过去，车上装了不少箱子。那份慢悠悠的闲适几乎击碎了嘉熙最后一道防线：为什么只有她要干这种脏活？

米什卡和意大利姑娘们调笑一阵返回来，立刻发现了嘉熙表情异样。他刚要张嘴问，嘉熙赶紧弯下腰去整理箱子。他只能尝试安抚她：“滑联主席能跟你通话是好事。”

要不要咨询教练的意见？嘉熙犹豫着，蹲在围挡牌子下面抱住膝头。想滑冰这么难吗？她愤怒了，随手把腕带摘了狠狠扔向背包。被曼提斯卖掉的时候她忍了，离开国家队后她自寻出路了，难道她一定要靠这种手段才能拿到神殿的入场券吗？所以皮耶塔也是这么拿到的入场券吗？她脑子里的思绪缠绕在一起，越来越混乱。

米什卡过来推了她一把：“没事吧？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她抬头，抹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泪水：“我不滑了行么？”她问教练，“不要成绩。”

教练笑了：“你放心，有我在，领奖台跑不掉，准成。”

嘉熙尽量让自己笑出来，她不想把米教练拉下水。既然对方刻意绕过教练直接把指令塞给她，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因为场地被占用，冰上的练习是完全开放的混场。这是从所未有的场面，也必然不会在日后出现。大家挤挤挨挨，连一个大跳也不敢做。成人组的选手们头碰头吐槽：“奖牌不会拿去熔了付酒店钱吧？哈哈哈哈！”

勾连两年、甚至整个奥运周期的重要比赛办得如此简陋，难怪惹人笑话。嘉熙留神场内，看见莱昂妮一言不发，率先跟在皮耶塔身后一起冲了上去，跟着乔希也意气风发地踏上冰场。梅兰妮还在绑冰鞋，看见偶像已经上冰，差点急哭出来。

嘉熙溜溜达达也蹭上了冰，不自觉在场上越来越远离皮耶塔，靠近雷娅，仿佛这样能带给她些微安全感似的。苦训了两个月的4S和4F，此刻哆哆嗦嗦还是难以站稳。雷娅小心而飞快地不停转向，以避开随时可能砸上来的小跟屁虫。嘉熙的心再次沉下去，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适应一下成年人的规则？

心里动念，脚下一拧，身体已经迎着皮耶塔的滑行路线冲了上去。很明显，她看见了刚转过身的皮耶塔脸上写满惊恐，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漠战神的表情管理失控。“她明白了！”一瞬之间，嘉熙真实意识到这次行动的后果：皮耶塔恐怕再也不能滑冰了。

就在皮耶塔根本无法改变路线不得不试图提前摔倒以自保的那一刻，嘉熙刹车了。高速滑行下刹车几乎和自毁无异，她相当于正以20多公里的时速被从一辆摩托车上抛出来，直愣愣摔向皮耶塔的面前。

皮耶塔手疾眼快，从侧面拉起她。两个人相互借力消解，抱在一起转了两圈，竟然谁也没摔倒。

场内一片惊呼后，总算看清楚是虚惊一场。梅兰妮站在上场口低声咒骂：“亚洲恶魔！”

皮耶塔倒是很快镇定下来，她拍了拍几乎魂飞魄散的嘉熙：“你滑得真快！”又补上一句：“谢谢！”她脸上笑嘻嘻的，看起来只是在安慰可怜的莽撞的新人小朋友，很快便各自滑开了。这个小插曲，前后几秒钟而已，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消失在了各种官方历史中。

只有米什卡站在场外，一边录像一边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