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正赛距离预选赛有足足十天时间。嘉熙推着自行车走在环山道上,望着远处积雪的赛道出神。这两年,她开始习惯拖着大号的行李箱全球飞、倒时差、拿名次……但她依然没办法说服自己“这都是我应得的”。每次比赛,她都看到雷娅的坚韧,莱昂妮的果敢,皮耶塔的不可战胜。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也能走进这个序列里。
她追问自己:“‘那位先生’为什么要见我?”毕竟,那一晚的会面发生的太过随机,她每次回想都要先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偶尔也会问刘指导:“到底我是什么?我在这个序列里到底算什么?”每当此时,刘指导便会一脸迷惑地摇头:“我不懂你们这些人。你好好的,把这次奥运跑完就好了。”
奥运,对无数运动员来说最困难最神圣的比赛,一个名额便足以打散所有人的友情。罗长星的禁赛处罚在赛前落地,伊美佳嫁给法国驻中国的领事,出走拉贝堤,乐景退役上学……不管做同学是否合适,如今是连同学都没得做了。
她慢慢走在山路上,看沿途环法自行车比赛的标识还在。听说这里是最后一场冬奥与夏奥同时举办的地点,“如果还同时就好了,能多看好些比赛。”嘉熙略感遗憾。随着正赛日期临近,其他项目的选手也越来越多,奥运村里越来越热闹。一群天天踩在冰雪上的人非要组织起一场山地自行车赛。嘉熙全力蹬了一段路,回头看身边已经没了人影,才意识到大家都为了比赛在保留体力。她笑自己不管什么都当真,推车走了几步见还没人跟上来,索性坐在地上边喘边等人。
莱昂妮转过山道弯追上来,看见她在路边坐着,也索性扔了车坐过来缓着。“你天天跟着米什卡,什么感觉?”她开始八卦。
“什么什么感觉?”嘉熙由衷地发出疑问。
这下莱昂妮更来了兴趣:“哎?你跟他……?哎?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哇!那他还真是……?不是?是?不是?说嘛说嘛,切,小气!”
嘉熙早在各种场合就听过米教练的传闻,这些里甚至也包括她自己。“那个米什卡当年就是古韵飞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昨天电视剧里才看见——哦是面首!反正,这俩撞到一块那还不是……”嘉熙暗地翻了个白眼,心里闪过:“米教练他不是gay吗?”
米教练总是衣着时尚,体贴温柔,听闻任何糟心事永远能接住下一句:“啊?怎么这样啊!”对嘉熙的抱怨总是照单全收,托着大胡子笑眯眯地听,如同真正的闺蜜一样。嘉熙甚至试探着提出过“gay”的疑问,没想到被教练怼了回来:“刻板印象!年纪不大哪来的这么多刻板印象!”他一吹胡子,惹得嘉熙捂着肚子笑趴在冰场上。
其实她从没见过米教练和任何女人或男人腻腻歪歪的样子,除了说话邋遢,私下正经得比一向稳重的明舜还端庄。她如何确认他的取向?再说,莱昂妮这样和本就不熟的嘉熙贸然打听这种隐私问题也让她本能警惕。“这话说的!”嘉熙咽下了后面的话,“你算我的谁呢?”她想了想,选了一句话:“你知道他是谁啊?”
莱昂妮笑了:“哪能不知道呢?那位先生提起过。”她看嘉熙的脸略微变色,忙说:“哦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不管是曼提斯还是中国队,果然他最后还是把你放在他最贴心的人身边是最好的。之前我也没想到这点,我的整个团队都没想到这一点。哼,还以为那位先生最爱的是我呢。起码现在是。”
嘉熙愣住了。“为什么?”她有无数的问题。而就在她的身边,米什卡竟很可能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
出发前,她曾拖住米什卡问:“长谷川会长曾经建议过我转冰舞。她甚至提议让欧文和我搭档!”她强调了这一点,“她是不是认真的?”
米教练笑了:“别管是个谁,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又问:“你怎么会跟小樱有接触的?她骚扰你了?”
米什卡对她和长谷川会长都在一瞬间做出了如此精准的判断,这才是嘉熙最疑惑的地方:“你怎么谁都认识?”
米什卡认识传奇教练,米什卡认识大集团董事长,米什卡认识当红女神,米什卡认识滑联主席,米什卡还认识那位先生!甚至,米什卡连从血统到国籍到人脉辐射都八竿子打不着的日本冰协会长都认识!而她在这个神秘莫测的教练手里日日相处了差不多两年,才逐渐拼凑出他的神通广大。她是不是反射弧过分长了一点?
正愣着,皮耶塔也一阵呼啸到了眼前。莱昂妮笑着站起来,连声招呼也不打,骑上车走了。皮耶塔望着她的背影,并不下车,一脚支地,叉着腰头都不回问嘉熙:“你对莱昂妮怎么看?”
嘉熙还坐在地上,手肘搭在膝盖上身体窝成个甜甜圈的样子,认真回答:“她不是你的对手。”
皮耶塔笑了:“显然。但她很想成为我的对手。就跟你一样。”
“我没有……”她抬起头,冲口而出替自己分辩。
高贵的战神又笑了:“我喜欢看小姑娘们为我努力的样子。不过,至少现在你们还没办法替代我。”她样子一如既往的很凶,嘉熙脑海里回荡的却是她吓到惨白的脸。那是来自战神自己心底的恐惧。嘉熙竟然开始心疼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莱昂妮说她又获得了……支持。”她不知道这份信息对战神是否有益,但多一条信息总可以对全局有更多把握。只是,她为什么要说“又”?
“嗤!”皮耶塔没打算发表意见。但她开始莫名朝着山巅的方向叨咕:“刃用的深呢,也要分情况。跳跃摆起刃来也挺深的。”她略侧身,让山顶的阳光透过来,“如果你想在这个奥运周期打败我,最好做足充分的心理准备。”说着就在车上回头,朝嘉熙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蹬上自行车很快消失在了山壁转角。
这次奥运正赛的时间安排在下午4点,可以照顾到尽量多的观众收看直播。大巴车会提前两小时将选手们送到场馆,进行当天的报道、热身等活动。为此,选手们都积极调整自己的作息,有人很早起床,午睡后进行热身训练。有人索性睡到中午,把下午当成一天里精力最充足的时刻对待。
近年的大巴上已经足够安静,但这一场赛前,车上静得说任何话都会被数十倍放大。各人都试图将精神集中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又忍不住互相用眼神探问:“皮耶塔还没来?”
有个志愿者跑来告诉司机原委:皮耶塔的房门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自动上了防盗锁并且一直在发出尖锐的蜂鸣。许多志愿者正跑上跑下,找酒店协调,找工人修理,拯救皮耶塔出来。“你们先走吧,不等了!”那一刻,全车瞬间连眼神交流都停下来,连在椅子上挪动一下身体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
一直到第四组比赛开始,皮耶塔才“咚”的撞开热身区的门冲了进来。她迟到了。热身区隔音不好,冰场上的比赛播报声、乐声、欢呼声源源不断地传来。刚刚结束比赛的加拿大老将王烁正享受属于他的掌声和鲜花。
米什卡慢悠悠晃过来:“皮耶塔出了房间半小时才找到车过来,司机是临时调配的,路不熟,兜了几个圈才找到场馆。这会估计服装已经换好了,嗯,头发也梳起一半了,好手速!”又抬头看皮耶塔在和签到的工作人员吵架,便扔下嘉熙,蹦蹦跳跳走去:“我去瞧瞧她要不要紧。”
嘉熙再扭头,发现明舜竟然完全没留意到这么大的变故,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热身活动里。
工作人员按规定拒绝了皮耶塔的签到。这意味着她完全丧失了比赛资格,还没上场就输透了。
嘉熙心里不是滋味,没办法专注自己的热身,索性走上去悄悄拽米什卡的衣服问:“非得取消资格吗?能帮帮她吗?”米什卡一愣:“帮?她?”嘉熙也一愣:“那当然!”
于是她看见米什卡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扭头去和工作人员飙起了法语。嘉熙听不懂,但她看见皮耶塔的表情从焦急到愤怒到惊诧再终于转为平静,只说了一句:“谢谢!”便急匆匆签了字,勉强挽着头发,走开去找镜子化妆,同时翻找着发胶。嘉熙跟上去,递上一瓶发胶。她笑着推开。那是嘉熙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善意的微笑。
志愿者开始催大家上场六练了,明舜才终于回到现实,四下找到还楞在皮耶塔面前的嘉熙,拿走她手里的发胶:“你的东西,别拿给别人。”
直到上了冰开始热身,嘉熙才意识到明舜在说什么:不要接受别人递来的东西,因为可能有问题;也不要递给别人东西,因为别人会认为你的东西有问题——这就是真实世界的逻辑。
“淦!“嘉熙平生第一次骂脏话,走入花样滑冰比赛有史以来最后一场六分钟练习。
虽然规则大会要到夏天才开,但私语早已传开,大家都知道:下个赛季再也没有这种能让单人选手同台竞技的剑拔弩张时刻了。
同样流传在选手间的“新规则”还有包括“取消奥运团体赛”、“取消队列滑世锦赛”等等。按“小道消息”:现在能全面开展花滑各项的国家毕竟不多,比如今年能凑齐团体项目的也不过才六个国家而已。像队列滑那种半娱乐性质的“玩意儿”自然更难开展。真不知道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站在场边听报幕:“接下来便是最重量级的最后一组比赛!”嘉熙感慨:“最近的播报越来越有主持人腔了。”她从去年便注意到这件事。那时还只是偶尔有放飞的播报员耍个花腔,现在则彻底向着拳击赛主持人的方向疾奔而去,引得观众席阵阵叫好声不绝于耳。
随着播报拖的长声落地,围挡门打开,莱昂妮率先窜了出去。嘉熙脚下一滑,竟然差点摔倒在上冰口。上冰口镶嵌着高强度铁条,不管是摔在上面还是冰刀蹬在上面,接下来的比赛都算是报废了。
幸好明舜就在身边,手疾眼快捞住她,问:“绊住了?”低头看,上场门前有些细碎的珠子碎钻撒了一地。嘉熙心里一紧,只能调侃:“这人还挺幸运,没在比赛时掉。”明舜拍拍她的背不敢说破,毕竟此刻最怕的便是打断竞技状态。一旁的工作人员冲过来趴在地上一颗一颗捻起来,生怕影响了后续选手。
一阵混乱的六练结束后,皮耶塔回到候场区重新挽起头发。附近许多志愿者都在窃窃私语,八卦着场上种种意外。
冰场四周媒体席内,几十个国家的解说人员各踞一点,每一个解说都在自己的直播里提到六练即将走进历史,每一个解说也都在讲四年前的那场六练——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每一个解说也几乎同时提到了这四年平庸的赛场:看起来异彩纷呈,“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但几乎没人能记住哪怕一个选手的节目。
只有皮耶塔依然耀眼,但别说梅里和莱昂妮,就是雷娅王烁帕蒂……也时常爆一个冠军,凸显得女神分外尴尬。
英国的主播以最抽离最平静的语气说出:“皮耶塔为了对抗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不得不每年变换一次风格以及提升难度。但显然这种讨好裁判的行为并没真正得到裁判的欣赏,反而在分数上不断地提醒她:是时候离开这个赛场了。或许皮耶塔是这个周期最伟大的花滑运动员,但她绝不是裁判们希望看到的那个。”
随着一个又一个运动员上场,这种论调被一遍又一遍的证实。明显倾向于跳跃的规则,让选手们在没有“其他干扰”的前提下,有更多时间专注练习跳跃。技术革新、突破,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选手们纷纷福至心灵,解锁了更多周的跳跃,终于来到了人体极限。
没有陆地热身,强行在冰上进行一个又一个高难度的跳跃,皮耶塔的急躁写在脸上。谁都清楚这样对身体的伤害有多大,但大家更清楚她只能这样做。最后一组旋转,皮耶塔的头饰纷纷飞射出去,场面好看极了。
嘉熙站在挡板外,长叹一声,捂起脸不忍再看。明舜在挡板外热着身吐槽:“如果她披散头发倒好了。”嘉熙叹气:“她的节目太紧凑,看不清位置会严重拖慢节奏。她选择了让自己的节目完整。”
皮耶塔四面谢了幕,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亲自在场中一样一样捡回自己掉落的发饰。仿佛是在亲手点算失去的分数。
“这四年是花滑赛场上完全不同以往的四年,你甚至得承认花滑已经不是从前那项运动了。”俄罗斯的主播忍不住唏嘘。
一代女神只收获了第六名。
皮耶塔不可能拿到奥运连冠了。可是,“为什么古韵飞就可以?”这份疑惑一直纠结在嘉熙心里,来到属于自己的时间。
刘指导站在挡板外,再次叮嘱她:“放松!这会儿瞎想什么都没用了!”
嘉熙明白。她站在场边,脱下外套,展示出那身精耕细作的战袍。观众席瞬间爆发出赛程十天以来第一个高潮。
高速的步伐变换可以愉悦她自己的身心,却让对手们迷惑不已。日本姑娘在著名教练佐藤的带领下,远远注视自己,仿佛在看动物园里的新品种。
佐藤带的两个学生都没能杀进正赛。预赛后当晚,佐藤在房间里痛骂学生,凡是路过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嘉熙去吃饭前也被吓到驻足,不免叹气:“何必勉强呢?”那时刘璐曾这样评价她:“生在新时代,满脑子旧思想!”并痛心疾首,“要批判!要改造!这是属于跳跃的时代,你怎么偏要例外?”
可她偏要例外。
故事的呼吸中,嘉熙停在冰场中间一下子释然,竟朝裁判席笑了。不惯和裁判交流的她笑容难免羞怯,像是遮掩自己的青涩,她单脚探出,原地划了个标准而优雅的规尺动作,开始了后半程的表演。
她丰满的身形、勾魂摄魄的眼神,因为无意谄媚反而风流到了极致。全场比赛都是少年系的女孩子,是因为女王蹚出这条路,她们同样希图能和真正的少年们有一战之力。谁能想到,眼睛里连“少年”这个对手都没有的嘉熙竟也带来了力量感。
如同真实的爱达一样。
“刻板印象,只要你打破它,就会形成新的刻板印象。”米教练有时候像个哲学家,“所以我们只好不停地打破它。”
她开启了一段速度高到令人窒息的难度步伐。
这很不寻常,几乎所有选手都会选择将对自己来说最难最耗体力的动作放在开始,在体力被消耗殆尽之前完成。即使有过渡,也绝不会像嘉熙这样傻兮兮的、全力以赴去“表演”。
流畅、舒展,又带着小女孩的倔强。表达数学之美的小刀齿步像冬日森林里的松果,带着清脆的安心,骨碌碌碎裂出一地松鼠丰盛的晚宴。跟着她荡开脚步,将身体四面八方舒展开,飞旋着刻下冰痕,竟在冰上滑出一支硕大的郁金香。
已经很久没人去做规定图形的训练了。嘉熙在日常训练中经米教练点拨学了几手,这时拿出来炫耀成果。虽然郁金香只是比较基础的图形,但看台里年纪长些的观众还是不免升起怀念,新冰迷则惊叹于“还可以这样!”一时间掌声四起。连贵宾区里的“那位先生”也难得卸下冷静淡漠的脸,微微捂嘴笑起来,身旁的公主更是朝他抛来一脸揶揄。一对早已习惯事务性露面的老夫老妻难得的在公开场合真情流露,乃至有评论员脱口说出“打情骂俏”这几个字来。
打破刻板印象,从“数学家”与“女性”开始,更要从早已绝迹的古老技术开始。当一项刻板印象被打破,新的刻板印象便会形成:曾经被认为限制了选手发挥所长的规定图形,如今也成为了前卫的致胜绝杀。
她在奥运的赛场上放弃了还不熟练的几种四周跳,让节目一气呵成地抓住了全场观众的心。毕竟,如果是为了让观众倾慕她,那太容易了。脚下拧转,流苏飞扬,她像电影里爱达在舞会上一样活泼真诚。经过数月磨合,她和这件衣服也有了默契,仿佛抬手便可指挥每一根流苏随她舞动。
她唯一要“努力”去做的,不过是在她的表演之中加入两种“微不足道”的四周跳。第一跳她完成得很好,观众同样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在冗长的比赛尾声,能看到如此梦幻的表演,反而使人回到现实。
上一场奥运,她只是个看热闹的冰童,惋惜着选手们来来往往,震惊于血染冰场的生死迷茫。现在她站在场中心,看到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在空中旋转时,她什么也看不清,脑袋里跟视野里同样模糊一片。小腹像被拧在一起剧痛,一股热流瞬间被黑色的蕾丝吸收。嘉熙大惊,本来收紧的身体突然散开,落地时没能站稳,踉跄几步还是摔倒了。全场观众发出极大的惋惜声,都不得不承认这一个踉跄必然将她推出领奖台。
她需要一个定点,让她可以最终完成她的表演。这时,她看见了场边苦苦挣扎了四年的皮耶塔。
一瞬间眼前清晰了,她以俏皮的姿态完成收势,谢幕时忍不住撩了撩她可爱的流苏,仿佛是在感谢它们配合自己的表演。当风透过流苏灌进来,她不再在乎是不是需要利用视错遮挡自己“糟糕”的身材。假如裁判认为她这样的女生不适合这项运动,那他们更应该珍惜像“即使如她这样”也依然留在赛场上的姑娘。
肺像要炸了一样,疲劳掩不住兴奋,嘉熙浑身舒畅,听见Bravo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是冰场上久未出现的欢呼仪式。
场边的选手们个个脸上挂着鄙夷,对这个以色相吸引目光的做法嗤之以鼻。但摄影机并不关心她是健硕或者清隽,只想给这个认真舞蹈的小女孩锁定更多镜头。没想到本人却推开一切镜头直直朝候场区冲进去。
几分钟后,在尿检官的监督下,刘璐笑眯眯陪着嘉熙从洗手间出来,服装已经换成了运动服。嘉熙捂着脸躲开怼在脸上的镜头回到KC区,分数已经打了出来。刘指导笑呵呵拍打她通红的小脸,恭喜她:“不错不错!”嘉熙则长出一口气:“幸亏是深色赛服。”刘指导没理会她在说什么,回头去关注接下来上场的雷娅。
雷娅表现依旧稳定,中规中矩,倒是明舜的表现更好,好到竟然站上了领奖台,从雷娅手中抢到了铜牌。《罗马假日》演绎得活泼有力,不复上个赛季的老气横秋,在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里实在很难找到更像样的了。
意大利主播对自家头号种子选手梅里只能屈居第二表达了遗憾和对规则的不满。莱昂妮昂首站上最高领奖台,眼睛里当然不会再有曾经的圣·凯莉,今天的第五名。
明舜确认领奖台有席位时,笑得云开雾散,一路小跑飞过半个赛场,从记者席的长枪短炮中间冲过,直接抱起嘉熙转了个圈。旁边宋宇刚怯生生蹭上来,未及开口道贺,也被明舜紧紧搂在怀中。
胜利者,永远是最大度的。
中国队以明舜单人铜牌、嘉熙第五,宋宇刚团体第六的好成绩胜利收官。
没等回到奥运村,“大胜而归的健儿们”便被媒体们包围起来。采访一个接着一个,主教练带着三个人穿梭在不同的摄影棚里,从电视报道到网上直播,一路侃侃而谈。谈嘉熙归国后“不适应”,谈明舜曾经“闹脾气”,小孩子们都在他和领导们的关怀下逐渐成长成熟,也谈宋宇刚沉稳大气,是两个小年轻的定心丸。更谈对未来的畅想,比如嘉熙一跤跌下领奖台,“心理素质还需加强再加强”……
好容易回到奥运村,星奇一行聚在刘指导房间商讨行程。米什卡抽空紧急培训两个人如何应对媒体,简单交代了一些采访容易掉的坑之后,让两人自去互相提问练习。“往死了互怼,看你们俩谁先掉坑。嘉熙你搞得定这回,大学给你申个法律。”
一下子堆到眼前的事情太多太杂,嘉熙有点无所适从,四脚扎进客厅的沙发里,蜷缩着翻滚,大喊:“你看看要么人家是主教练呢!”明舜便在旁边陪笑,安慰她:“算了,大家互退一步。”又问她摔跤的事:“你到底怎么了?”
嘉熙把脸藏起来不理他,刘璐笑着推他:“女孩子的事你张嘴就问?不过脑子。”又叹气,“就是时机不好。主教练说的也没错,真是一跤跌下领奖台。”
米什卡笑:“终于长大成人咯?可急死我了。以后可别办那些小孩儿事了。替你擦屁股都擦不过来。”
嘉熙勉强浅笑一下,抢先夺门而逃。明舜愣了半天,突然明白过来,站在原地有点手足无措。于是米什卡抓紧机会丢一颗瓜子在嘴里,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罗长星那边最后怎么着?”
明舜顺口答音,如实回:“就那样呗。他歇两年,等下届奥运。我呢,就算是国家队外训了,这段时间的训练费他们会补给星奇。我俩平稳过渡。”
米什卡点头,星奇的训练费场地费用不低,明舜来时讲明“奥运拿牌,以广告收益相抵,否则加利息赔付。”他既不是巴伦那样的金领之后,也不是乔希那样的冰二代,肩上的压力远比早早身价全卖掉的嘉熙大得多。现在他实现了目标,自然选择也多了起来。于是教练站起来:“不错!我跟刘指导说一声,拉个单子,咱不能便宜了他们。另外也该好好考虑一下你的广告计划了。”
“广告?”明舜笑了,现在他终于成了这个项目最炙手可热的明星之一,综艺、访谈、广告、客户邀约……通告像海洋里的贝壳,只要伸手,永远都有。然而直到今天,星奇才肯开始考虑他的广告计划。所以他回复米什卡:“等跟国家队那边掰扯清楚了再说。”
话说的滴水不漏,这让米什卡更喜欢他了,忍不住又上了个强度:“你上次世锦赛,为什么不尽全力?”这句话突如其来,把毫无准备的明舜打了个措手不及,结结巴巴:“我,那什么,也没有……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完全没想到米什卡突然一句话打到了七寸。奥运赛季一开始,他便将本赛季公布的裁判名单研究了个遍,不舍昼夜。从每个人的自身水平、打分风格、严格程度,再到资历背景、认知偏好……逐一推过去,确保自己在哪一个裁判手中可以拿到多少分值。这件事他是自己偷偷在家做的,没想到还是被眼前这老狐狸一语拆穿。这一刻背后冷汗涔涔,舌头都僵直了。
米什卡笑了:“爱你呀!”他爬起来用力拍拍明舜的脸,“控分这种事太冒险了。你和裁判们都没打过交道,也没了解其他情况,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你就贸然玩这手?我知道,首先需要拿下三名额,加重你出赛奥运的权重,但又要考虑某些人不要过分忌惮你……但你看结果怎么样?即便你完美控分,也控不住那些人想弄死你的心呀。”
明舜叹口气,折服于米老狐狸的敏锐:“那以后……”
“以后别玩这种花花事儿了,交给我们。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
“我18了!”
米什卡听见这话,笑得前仰后合。
嘉熙对于自己终于“成熟”这件事依然没有什么实感。回到房间后,刘璐殷勤照顾,递给她止痛片、热可可、讲笑话给她纾解。嘉熙心里感激,对这位大姐姐更亲近了些,不免想和这位冰二代打听一些不算古老的八卦:“日本冰协的会长好像是贵族?”
昨晚内部庆功会上,米什卡频频和书记举杯,相互称赞着对方的英明果敢、才智过人。嘉熙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以手支颐,瞧见远处日本队也在庆功。桌边,长谷川会长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会长的眼角细纹并没减少她的风韵,倒是显得稳重优雅。嘉熙知道“长谷川”这个姓氏是华族,那么这位会长气派十足,一定也是贵族出身吧?
刘璐眼睛还盯着桌上的电脑,随口应付:“不算,她是嫁进华族的。你怎么对她感兴趣了?”
“冰舞那个日野美步,也是?”
“现在是长谷川美步啦。她嫁的是长谷川家的掌舵人,樱会长老公只是个旁支长子,差着辈儿呢。听八卦说,美步的婆婆,就是他们家老太后,很讨厌樱会长,也不知道为什么——哎有出息了,开始关心这些人了。”
“没……只是想起皮耶塔说她谋杀古韵飞的事……”翻开历史,长谷川会长曾经也是奥运会上的夺冠大热门,甚至比皮耶塔还要受欢迎。可她很快离开了赛场,放弃滑冰走进政界。到底是奥运受到了诅咒,不允许选手们常年追求极限?还是冠军的诱惑太大,以致只有得意者才能继续前进,一旦失意只能掉头走开,或者,血溅冰场?
刘璐正沏了一杯超浓速溶咖啡给自己提神醒脑,听见这话吓得整杯咖啡倒在自己睡衣上。顾不得换衣服,边收拾边审她:“你刚才说什么?”
嘉熙却盯着远处不知道哪里的虚空,自顾感叹:“你听说六分钟练习要取消了吗?今年奥运是赛季最后一场。也就是说,这场奥运的六练会是最后一场六练。”她看刘璐一脸迷茫,自顾絮絮叨叨:“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全世界的运动只有花滑特别喜欢六这个数字:六人一组比赛、六分钟练习、6.0计分时代……6.0时代结束后,这是又一个6字要消失了。花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运动了——西方人不是讨厌6这个数字么?”
刘璐对这种事很无所谓。“挺好。远离魔鬼数字!”她恢复正经说:“跟世界主流运动接轨是正路,而且,商业价值也好体现。这种高速运动搞这么多人在场上随便乱窜太危险,算是进步啦!”她迅速拉回话题:“所以你说皮耶塔告诉你,她谋杀了欣欣姐?”
“不,恰恰相反,经过这次奥运,我忽然明白那不是谋杀。”看刘璐一脸茫然的样子,她解释:“如果碰撞了可以说技术不好,说运气不好,但你就是不能说我们在谋杀对不对?那为什么这几年对她谋杀的指控她从不辩驳?难道仅仅是出于‘不小心’的愧疚吗?”
“可能就是呢?”
“所有角度的视频都证明是古韵飞位移了。她没有责任的。”
“也许经历那种事故,人会有创伤后遗症?”
“她?你看像吗?”
“那你的意思是……?”
“我看了古女王所有的比赛,她的滑行,尤其到了后期,控制力非常非常好。她的旋转到现在我也追不上。以我的经验:她,和皮耶塔,除非故意,否则贴身1cm也有能力自保,就算受伤,重伤,至少不会把脖子递到人家刀片上吧?但如果是故意的……我可以谋杀皮耶塔,皮耶塔当然也可以谋杀古韵飞。”
刘璐拧着眉头闭上眼:“你等等!我有点乱……”
嘉熙的话里本身自相矛盾的地方也很多。但她分析当时现场情况看来,两位女王的狭路相逢中更是矛盾重重。当时她还远在他乡上学,甚至不如亲眼目睹的嘉熙感知更多。她无法理解,只能呆坐在床前慢慢消化。
嘉熙依然望着不知何处的深渊,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抓到了事情的本貌,只是这本貌更令她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