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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二十六回 · 浮生悲喜不由人
2024-11-22

上回说到权公做了个噩梦,请人来详,白氏偷听,骇得魂飞魄散,忙与两个贴身丫鬟商议。不料两个丫鬟,各执一词,老成的那个说:“鬼神祸福之事,从来提起不得,一径提起,不是暗中生鬼魅,就是明里降祸端。况老爷梦里,鬼卒们先拿的是夫人,教人如何不惶恐。说句不当说的,万一老爷有事,还有转圜,倘有事的是夫人,悔之何及。”机灵的那个却说:“解梦先生说得虽是凶险,只这梦不梦的,还不是老爷信口凭空,况老爷的性子,一向多情,就怕他是梦里捉个影儿,添油加醋,来赚我们夫人开恩,许他纳妾呢。”老成的又说:“纵使空梦无凭,夫人与那四位姑娘却是有约在先,横竖早晚都是要进门的,倒不如我们先开口,一来使老爷知道夫人贤惠,只要保全他的性命,何惜旁人分爱夺宠;二来也做个人情,使她们越发感念夫人,好死心塌地,为夫人驱遣。”机灵的却道:“虽则如此,成亲未足一月,纳妾也太早了些。知道的道是夫人贤惠,为救老爷性命,不知的岂不笑话,面皮都教人踩到地下,将来夫人掌家的日子且长,莫要一时疏忽,一世落了下风。”白氏听到这里,不觉点头,两个丫鬟便知其心意,老成的不再言语,机灵的那个洋洋自得,又说:“纵是兆头再凶,断不至立时应验,何妨再等等看呢。”三人商议既定,白氏便只做不知,不拿一丝话风去试探撩拨。谁知权公也有后手,没过几日,就茶饭不思起来,先作愁容,后妆病态,初时妆得还不甚像,后头似有鬼神凑兴,把些伤风咳嗽的小症候替他点缀起来,就渐渐真了。世间男子,除是大英雄、大豪杰,病起来无不拿腔拿调,弄生弄死,况权公正要借病生事儿,自然哼哼唧唧,叫疼叫苦,又装痴卖癫,只要白氏亲手服侍,哀哀切切,哭哭啼啼,片刻不教她离身,把个白氏折腾得日不安食,夜不安寐。白氏自幼娇生惯养,哪里服侍得来,不等鬼神之说应验,心下已自生厌,巴不得有人来替自己一替。正是用到四个姐妹之时,却又都说贴身服侍的事,妓妇们不好僭越过夫人,四人无处用情,便到处替权公求签问卜。那些算命打卦的,皆言权公灾星在宫,凶多吉少,若要消灾,除非见喜,还须多寻几件好事把难星冲一冲,不然保不得平安无事。及至延医问药,郎中们越发众口一词,道是七情所感,病入膏肓,非药石可救,还须盘问病人,所思何人,所念何事,先替他医心,才能救命,若还只医病不医心,断不能痊愈,只是捱日子罢了。如何这些郎中术士,就这般灵验,从假症候里看出真病因不成?无非是苏氏使人预先买通吩咐,要做成众口铄金之势。若说白氏年纪小,不经事,教他们唬住了,情有可原,却怎生那四个妇人也跟着慌张起来,只反躬自省,要问权公所欲何事,所思何人?原来四人早有预谋,日夜侦伺,但等苏氏有所动作,就也来买通诸人。若依苏氏之计,只教权公说梦里被劈作两截,再使详梦的教他行舜之古礼,自己好与白氏两姝并立,纵不得夫人之实,行个夫人之礼,也聊以自慰。谁知被四女得知,与她添油加醋,一口气劈作数截,弄得人人有份。权公哪知这些关窍,只管专心装病弄鬼,四女心中明镜也似,不过陪他做戏,单急坏了一个白氏,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便要迎娶四个姐妹进门,与权公冲喜。倒是那个老成的丫鬟劝道:“便是要娶,也断无一时抬四顶轿子进门的,总归要一个一个来。只那四位姑娘,平日里惯入惯出,早有姬妾之实,只无姬妾之名,唯是名实不符之际,才好拿捏,倘匆忙间给了她们名分,四人知交已久,势力已成,一时鱼贯而入,哪里敌得。倒不如先把那有名无实的娶进来,便是四人紧跟着进来,已有人占了先机,又是她们的宿敌,少不得两边都要来讨好夫人,以图狐假虎威,那时夫人才好从容掌驭,皆为我所用。”白氏听罢,茫然道:“话虽有理,教我从哪儿起这个话头呢?”机灵的那个忙献策:“现下老爷只要夫人贴身服侍,他的心病是什么,意中念的是谁,还不是夫人说了算,只说老爷因抛闪了苏氏,遭其怨怼,日夜咒骂,甚是不祥,冤仇宜解不宜结,解铃还须系铃人,顶要紧地是将苏氏先迎进来,余者皆好商量。”白氏大喜,依言而行,那四个姐妹听闻,居然分毫不曾起疑,都说:“既如此,快些行事,莫弄得相公一日病重一日,到后面懊悔莫及。”赵氏还故意沉吟:“也不知那苏氏现下如何,另嫁了不曾?便是未嫁,她前头死过一个丈夫,怕是已成惊弓之鸟,听闻相公病重,怕再做一番寡妇,也未可知。”金氏也道:“说来她恨的是我等,与夫人并无干系,自然还是我们姐妹登门谢罪,与她分说,便是吃她打几下,骂一番,为了相公,也顾不得了。倘托付媒人,只恐事不偕矣。”许氏也叹道:“论理,我们向她负荆请罪一番,也是该当的。”把白氏说得既忧且愧,感念众姐妹不迭,忙把详梦先生的话,倾心吐胆告诉一番,又重申旧誓,无论进门先后,她必将四人如苏氏一般看待,不分前后尊卑,大家齐心合力服侍权公便是。如此三下皆有意,有甚么不能成就,苏氏原先恨四个姐妹入骨,及至她们一齐登门,都曾是风月场里出类拔萃的,个个风姿嫣然、谈吐非凡,更有一种见风使舵、花言巧语的本事,寻常妇人几曾领略,把个苏氏哄掇得飘飘欲仙,不觉倾心吐胆起来,说起权公现下赁房而居,苏氏便说:“现放着自家绝大的宅院,何必去赁他人的房子,不如请姑娘们奉了权公子和白夫人,移居我处,岂不便宜,做什么把银子白白奉与房东。”这话公允里却藏着私心,苏氏只道众人既来就她,自然以她为尊,又占地利之便,方好后来居上。姐妹们岂能不知她的盘算,金氏笑说:“这里自是极好的,只是苏娘子于此曾遭离丧,可谓伤心之地,单我们来住,也就罢了,相公现下正病着,怕是不好处。”赵氏更道:“依我说,这里也不消住得,那里也不消续得,不如另寻一处宅子,大家抬在一处,一齐从头做人,岂不痛快?”许刘二人听了,都抚掌称妙。苏氏夙掌家业,听闻这买房置产的勾当,心下先自喜了,又教众姬鼓动得踊跃起来,五位佳人俱有私蓄的,一时间都要做地主,争买停居,还是苏氏分剖调停,现打起算盘,大家各出二百金,凑成千两房价,立嘱下人去寻,不出数日,买了一处绝大的花园,恰在卜家左邻,朱楼画栋,暖阁凉亭,无不精洁。先奉权公与白氏住了正房,再拣五个吉日,将苏氏并四个姐妹次第抬入,入门时个个鼓吹花轿,一应俱全,礼成后纷纷执妾仪来拜白氏,进退有度。谩说权公的病症原是妆的,便是果然病重,吃了这一剂六君子汤,自然神清气爽,百病退散。家中白氏为尊,苏氏精于商贾,就叫她执掌家业,四姬齐心,料理内务,三方势均力敌,又彼此知根知底,恰应了那句老话,“要相好,打场官司”,况都是冰雪聪明的性子,彼此叹服姿色才情,就把四个姐妹,做了五人,一齐哄着白氏,用着权公,好不快活。权公本是个没成算的,只在色字头上用心,自据了六美,心满意足,六个妇人又各自抬举一心腹丫鬟,与他做通房,凑成金钗十二。权公年纪渐老,精力渐颓,也就不再肖想艳遇佳人,只自家从房头睡到房尾,恰应了少年时的志向,一时传为美谈。他又本性豪阔,往往宾客盈门,别个进到他家,但闻内宅嬉笑,不闻河东狮吼,都知正室不倡酸风,众妾莫辨醋味,谁不艳羡。权公又好炫耀,不知收敛,听说谁家夫妇吵闹、妻妾相争,他就要走去,看了又看,听了又听,如对戏文鼓乐一般,乐不可支。有人问他是何缘故,他就说:“此景生平未见,此声生平未闻,如何不稀罕?况不见此辈之苦,哪知自家之乐,见过一遭,心下欢喜一回,转到家里,就有几日神仙好做,岂能不观之尽兴。”那些惧内的亲友,无不妒忌,面上奉承他,暗里含些讥诮,竟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妒总管”,道是妒字也忌他,服他管束。权公不以为意,洋洋自得,公然以总管自任,遇到家宅不宁的亲友,就要指点如何驭内疗妒,以振夫纲。如是忽忽十数年,其间金氏产难而亡,权公便又纳了一房,以完金钗十二之数。纳的不是别人,正是篦头的韩六儿,那韩六儿遇人不淑,与丈夫合离,人财两失,沦落凄苦,权公与众姬悯之,与她个归宿。韩六儿感念不已,自然柔顺恭谨,家中上下大小,无不喜爱,一门之内,依旧其乐融融。又过了数载,白氏一病不起,权公丧了正室,比亡妾不同,那些上门凭吊的亲戚朋友,平素被他讥诮雄风不振,吃他指点驯悍之术的,也非一人,也非一日,俱各心怀怨妒,大家吊丧之余,聚在一头商议,要寻个极妒极悍的妇人,与他续弦,使他家宅不宁,看他笑话。又有好事的,当真奔走起来,且说:“此老一向眼高于顶,只道寻常妇人不入他法眼,然其家中姬妾,俱已老大,我们便访个年轻貌美、性情暴烈的,老夫少妻,看他一生自负‘妒总管’,到那时却被谁管。”又有人说:“要寻年轻美貌,极是容易,然未嫁之先,怎知性情如何,说起来谁不是贤惠大度,宜室宜家,倘有万一,教他又娶到一房贤妻,纵他胡闹,岂非把人气死。”便有狡黠的,说:“此事不难,横竖老权是个好弄骨董的,但要美貌,哪管新旧。况续弦不比头娶,没有许多讲究,我们只寻那嫁过一回,妒名已昭的,大家一齐撺掇,只问他敢娶不敢娶,能驯不能驯。他若当真娶了,我们只管看戏,便是畏其悍名,临阵缩了,也好取笑他一回,臊他一臊。”众人都说“妙极”。究竟这帮亲友,要看权公笑话,寻来何等妒妇,与他续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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