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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词

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第二十七回 · 醋海风波从今起
2024-11-30

上回说到权公丧了正室,那些惧内的朋友纷纷替他奔走,要寻个极悍极妒的妇人,与他续弦,看他还做得“妒总管”否。谁料果然应了那句老话,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亲友,当真做起媒来,说便说得山响,迟迟不见动作,早教权公家里那些个妇人得知,个个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一帮闲嗑牙的穷措大,不怀好意,将权公捧上天去,教他下来不得,还要插手别个家事,图谋弄个悍妇来整治她们,何等居心叵测;笑的是那些迂腐秀才,自家开门诸事尚且一问三不知,就要与人做起媒来,只怕媒人门朝哪边开,做媒先问几件事,都全不知晓,等他们做媒,便等到权公归西,想也再不能成就。气笑之余,又有些惕然,白氏既亡,权公必是要续弦的,再娶之人,年轻貌美,自是不消说,此公一生以色为命,当真娶个妒妇进门,老夫少妻,教新人拿捏住了,做好做歹,做张做智,大家少不得还要打点精神,耗费心血,与她周旋。之前白氏性子和软,家中承平日久,姐妹们那些喊杀喊打、使奸使巧的本事,业已荒疏,虽不是捡拾不起,临老还要重拾故伎,总有些意兴阑珊。韩六儿便献计,何不先下手为强,明是给权公做媒续弦,实则再寻个气味相投、明白事理的姐妹,大家作伴。众人称是。妇人们做媒,不比男子,哪消数日,早寻得一人,姓王,是个新寡之妇,年纪三十许,姿貌之美,甲于里中。她丈夫未死之先,是个好赌的,祖上虽是大户,家境已然萧条,王氏没奈何,甫进家门,便将丈夫管束起来。丈夫爱她美色,惧她手段,教她治得服服帖帖,内外大权,拱手相让。王氏又精明,重整家业,经营有方,一室为之井然。只她那个丈夫,虽教她治住,赌性却未根除,但有些许可乘之机,就要往赌场里走,故而王氏御夫极严,三日一敲,五日一比,动辄家法伺候,打得鬼哭神嚎,邻里皆知,悍名由是大张,传于四乡。谁想天有不测风云,其夫偶尔天热口渴,喝了碗冷水,激出症候,急病死了。丧中忙乱,一时不察,有个好酒的仆妇,偷偷喝得大醉,不慎落井而亡。两桩事凑在一处,便有谣言传出,道是其夫之死,别有隐情,乃是与那仆妇有私,被王氏得知,将二人治死。一传十,十传百,捕风捉影,绘声绘色,道是两人云雨方了,被王氏看出破绽,要打杀仆妇,丈夫惊骇欲绝,百般狡辩,王氏大怒,就取一碗冰冷的井水,说:“若果然无奸,就把这碗水吃下去!”须知男子行房之后,热精才去,冷水入脏,皆流入肾经,必激成阴症,往往一命呜呼。其夫虽晓此理,悍妇当前,酷刑之下,哪敢侥幸,忙取过那碗冷水吃了,果然发作阴症,不出三日,呜呼尚飨。仆妇恐惧,心知绝无生理,遂投井自尽。一时间人言汹汹,言之凿凿,便有好事的教唆仆妇的丈夫,教他去告官,更有觊觎其家产的亲友,窥伺其姿色的恶少,推波助澜,要借机生事,从中取利。王氏晓得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道理,心中惶恐,正要寻计避祸,恰好韩六儿昔年与她交好,闻之乔装而访,问得详情,回来一说,众人无不欢喜,都道此妇大好,商议一番,教韩六儿再走一趟,与王氏密谋,王氏此时但求脱身,能依权家避祸,便是为妾为婢,也是肯的,何况众姐妹折节相交,请她来做主母,千恩万谢,指天誓日,遂定大计。嗣后大家买通媒人,往那些张罗权公续弦的亲友处,大力举荐此妇。亲友们闻说,再去一访,果然如此,都道此妇别出心裁,竟拿丈夫性命验奸,其悍其妒,冠绝古今,况她连个仆妇尚不能容,怎耐烦佳人成行,进门后必然醋海兴波,把秋千院里欢声笑语,变做狮吼堂中咆哮谩骂。既如此,那些亲友们都怕慢了一步,教别个把这醋坛子捧去,忙来撺掇权公,教他续娶此妇。晓得权公性子的,只说此妇绝艳,有倾国之姿,非权公之美不足匹。更有那促狭的,添油加醋,说:“此妇素有‘醋大王’之名,与你这个‘妒总管’岂非天造地设的一对。倘能将她治服,方应了那句擒贼先擒王,才信天下妒妇都要受你节制,何愁天下男子不对你感恩戴德,活该这个神仙让你做了。”权公教亲友连拍带捧,早不知天高地厚,立刻就去求娶。权家势大,又有一帮书生朋友起哄帮衬,那些觊觎王氏的宵小哪敢再生事端,亲事一说就着,立时换了婚贴,单等权公出丧,择吉日成婚。

权公这才后怕起来,走回后院,坐下来长吁短叹,妇人们好笑,一齐来问老爷喜事临门,如何反倒愁容满面。权公不说自家畏此妇悍名,只说:“却怕苦了你们,将来要在个妒妇手里讨生活,为之奈何。”苏氏听了,格地一笑,就吟了一首词,道是:“妒妇有方可治,懦夫无药堪医。闺中强悍不由妻,尽是男儿纵起。菩萨何曾怒目,金刚自去低眉。蛇头鳖颈失前威,那怕龙身豹尾。”权公听了,默默无言。原来这首词,调寄《西江月》,是他做来嘲笑惧内亲友的,且说:“受制尊阃的诸兄,但日诵一过,把来涵养气魄,方好驾驭妇人。”此时苏氏诵与他听,正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刘氏还道:“老爷平日里不是惯说,男子驾驭妇人,要以气魄为主,才术副之,以执一之气魄,行圆通之才术,天下古今,无不可化之妒妇。此番正好知行合一,教大家领略老爷化妒疗悍的妙手呀。”权公哪里说得过她二人,只得以袖掩面,作不胜慨叹状,半晌方太息道:“吾老矣,终不能复对河东狮吼。”还是许氏厚道,说:“老爷不要悬心,内事不决,但虚心折节,向各位姐妹讨教,才是正经。”权公听了,团团作揖,此公虽已老大,那种眼波流转,如慕如诉的楚楚风致,兼着巧笑嫣然,似嗔似喜的风流做派,依旧哄得众妇大乐,都说:“老爷但把心放回肚子里,横竖有我们呢。”韩六儿还说:“老爷想想,诸位姐姐几时不能与老爷解忧祛烦,哪一遭未曾使老爷称心如意呢?”权公从来教妇人们摆布惯了,闻言大喜,果然抛开心思,只等再做新郎。

待到吉日良辰,那些亲友比做新郎的权公还要踊跃,权公只说续弦再娶,不似新婚,只自家成礼便是,亲眷朋友,一概未请。众人都道他必是怕了,唯恐新妇进门,见他金钗成行,闹将起来,故而不教旁人观礼。大家等到第二日,都穿戴齐整,以叫喜为名,呼朋唤友去看他吵闹。不料走到门前,但见大门紧闭,隐隐听闻笙箫鼓乐之声,仿佛有人在内饮宴作乐一般,丝毫不见吵闹争端。众人惊诧,就教通传。须臾出来个管事的,只说:“老爷今日家宴,方才开席奏乐,发下话来,一应来客不叫传禀,还请各位老爷改日再来。”众人将信将疑,却也无法,各自散去,次日再来,家人照旧回覆:“今日又有家宴,不教传禀,各位老爷请改日再来。”众人愈加疑惑,一连三日齐齐登门求见,家人回覆的话,依旧照前,不改一字。便有人问:“老权这是甚么意思,怎么你家的家宴,再也吃不完?”那家人早得了吩咐,就等此问,便说:“前日的酒,是五位小奶奶做主,一齐公请新来的大奶奶。昨日的酒,是大奶奶一人做东,回请五位小奶奶;今日的酒,又是老爷自己做主,请大小各位奶奶。”亲友们听了,一发咋舌,就有不服气的,躲在人后,高声说:“那位新夫人,原是有名会吃醋的,难道对着一屋子小奶奶,就与她们猫鼠同眠起来?必是老权弄鬼,在那里吹吹打打,粉饰太平。快放我们进去看看!”家人故作惊诧:“哪有此话!新奶奶进门时节,虽是有些不肯服善,如今已是教老爷劝化,好不和气,比前头的奶奶,还觉得随和些呢。”众人听了,个个惊诧,哪里肯信,纷纷扯住家人盘问。那家人就坐在门前石阶上,比手画脚,说个不休。

只说新妇进门,看见许多女子,只道是接亲的妇人,不以为意。及至到了晚上,见妇人们仍在,就变起脸来,说:“正经人家,只得夫妻两个,如何你我之外,还来这些不相干的闲人?我眼里看不得这些腌臜货色,快些打发出去!”权公便说:“若没有几个姬妾助兴,只公婆一对,与那挑葱弄菜的有甚么区别,哪里好算一分人家?我家的规矩不是今日做起,这些个妇人也不是今日才来。从来只有我往家里讨人,再不曾打发人出去过。你若有福做夫人,好好坐过来同饮同乐,若还没这个福气,请避过一边,看我们取乐。断不能因你一人向隅,使我满堂之人不能寻欢。”王氏听了,霍地起身,说:“既如此,我是个没福的人,快喊轿子来送我回去!”权公冷笑道:“你打量我这分人家,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也不消使性,你的性子我闻名已久,知道不是好相与的,说亲的时节,便已在椒房之外,另设了一处冷宫伺候,喜得离此不远,若还不嫌寂寞,请移步过去,修身养性,待你心气儿稍平,再过来说话。”王氏听了,掉头就走,嘴里只说:“你只管唬人,我若教你吓住,再不做人了!”那些姬妾忙要跟过去,被权公喝住,一个不许相随,都要上席吃酒。还吩咐请来的乐班,把拿手的曲子用心做来,一班在席间助兴,一班跟去新妇那边,就把鼓乐的声音与她相和,并说:“她若哭得轻,就做文戏,若哭得重,就做武戏,轻清重浊,都要和得均匀,不许参差上下。”如此王氏那头哭了一夜,乐班在窗外唱了一夜,权公这里饮酒取乐一夜。及至天明,有个丫鬟唬得连滚带爬,跑来禀报:“新奶奶把一根汗巾系在梁上,像是要寻死的光景,老爷快去相劝!”众人皆惊,都要往外跑,又被权公喝住,从容道:“你们一个不许跟来,待我一人去劝。”说罢不慌不忙,踱将过来。王氏见权公来了,一发做起势来,哭天抢地,寻死觅活,不顾下人们拉扯,定要上吊。谁想权公走到,就把那些拉扯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再把门窗统统阖上,不放一人进去。究竟王氏如何寻死,权公又如何相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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