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权公续弦王氏，新婚之夜，将她赶去冷宫，王氏哭了一夜，便要寻死，权公走来，将下人赶出，门窗阖上，对王氏说：“方才闻报，道是夫人想要升天，特意来相送一程。虽是未有夫妻之实，既已礼成，也算缘分一场，临别之际，无以相赠，就为你念几遍往生咒罢，以免你做了非命之鬼，不得超生。”说罢转过身子，背着王氏，高声念咒，一气念了十几遍，再不回头看。王氏死没死不知，外头听到的下人，个个惊骇欲死，忙去请诸位小奶奶过来。这些下人却不晓事，哪知往生神咒之奇验，不独超度死者，一发搭救生者，王氏听他念得有味，竟不肯上吊了，发狠道：“你要我死！我偏不死！看你念到几时，才肯住了那张毒口。”权公听了，轻笑一声，转过脸去，把王氏细细打量，果然好一分相貌，王氏也看权公，虽不复青春，又叫酒色淘虚了身子，成色还好，底子犹在，不失为修髯美丈夫，何况那种浅颦轻笑，眼波流转的风情，积年修为，千锤百炼，非凡夫俗子可比，不由得把王氏看呆了。权公见王氏发呆，越发笑意盈盈，凑过脸去，在她耳畔轻声说：“夫人既不肯死，我便不念了。还劝夫人放下死志，且与我苟活半世，如何？”王氏自前头丈夫病死，旷了些时日，吃他在耳旁软语温存，一蓬气暖烘烘的，便有些把持不住，一抹流霞，从香腮直烧到额角，口里兀自说：“我一世要强，再不与那些狐媚子为伍！”声气儿却水也似软下去。权公见她动情，一把抱过，置于膝上，上下其手，摩挲起来，一边柔声说：“你既入我家门，又要上吊，何不权当已死过一回，将往日前生，那些要强置气，都且抛了罢。人生苦短，管旁人说些甚么，与我等关起门来，大家快乐，难道不好么？”王氏扭着身子，轻哼道：“谁与你大家快乐！”权公越发大笑：“夫人啊，你难道不晓得古人所言：独乐乐，何如众乐乐。想你前半生既有‘醋大王’盛名，那独乐乐也享得勾了。后半生何妨放开心胸，与民同乐。只怕待你吃过群芳盏儿、众艳杯儿，食髓知味，从此那开门七件里，要把第六件戒去了也。”王氏还说：“我不要甚么群芳盏儿，众艳杯儿，要我不吃醋，你须放公道些，不要把虚名哄我一个，实惠加于众人。”权公道：“那是自然，包你有名有实，还教你众星捧月，哪里快活得了。”事有凑巧，一众小星正被下人请来，听了这句，如何不与权公做脸，将此言做实，一齐拥进门来，将两人裹住，推做一堆，只为践行圣贤所言之“众乐乐”，姐妹们各出绝学，有的望闻问切、调燮阴阳，有的拢捻抹挑，谐合宫商，有的炆煮蒸尝，妥洽五味，就连那易钗而弁、巧夺天工的勾当，也不为无人。王氏此际，恰似汉高祖得叔孙通治礼，“今日乃知皇帝之贵”，又似唐太宗见新进士鱼贯，“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好一番紫凤放娇，软衔楚珮，赤鳞狂舞，乱拨湘弦，把个王氏真如易筋洗髓、脱胎换骨，果然再世为人起来。

这些关窍，下人自不会说与来看吵闹的亲友，只说：“各位小奶奶见老爷将奶奶收服挽回，岂能不凑兴，就敛起份子，办下酒席，又当贺喜，又当和事，大家痛饮一番。新奶奶做了那一场，领略过冷宫风味，洗心革面，那半途戒醋之人，比平生不知醋味的，还越发大度，唯恐老爷记她妒忌，要整个酒席赔罪，又怕各位小奶奶笑话，正好以回席之名，次日也办起酒来，大家又吃到半夜。老爷见新奶奶知机，又会做人，爱她不过，自家亦有不忍，要办酒赔罪，一般恐怕名色不好，便说自己做了两日陪客，今日要回请众人，此刻正吃得酣畅，少不得又要顽到半夜。到明日三处酒席俱已吃完，想是再无题目了，列位老爷要会我家老爷，明日再来便是。”亲友们听了这话，一个个惊断魂魄，吐翻舌头，都说：“不信世间做男子的竟有这般胆量，别个一生一世弄不服的妇人，一夜就教他制服了！”然院墙之内，歌吹嬉笑，不绝于耳，众人只得叹服：“大话要让他说，神仙要让他做，没本事奈何他。”默默散去。只众人有所不知，不独众亲友不知，连权公也分毫不晓，原来自王氏遭蒙物议，群情汹汹，韩六儿便报知众姐妹，要将她救出水火，娶进门来，既是施恩于王氏，使其感念众姬，则入门之后，必不致醋海生波，也是物伤其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只姐妹们这番救法，与别不同，别个蒙冤被污，都千方百计分说就里，洗刷冤曲，却不防世间流言，从来都如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污人清白容易，洗刷污名却难，不是三年不雨，六月飞雪，谁肯信你。便是到了那飞雪之时，大旱之际，只怕还要咒你一句祸乱天时，颠倒阴阳，民不聊生，罪加一等。故而众姐妹非但不与王氏洗冤，反而推波助澜，就要用她“醋大王”的威名，来成就权公的赫赫之功。王氏何等伶俐，早心知肚明，新婚之夜，依计大闹起来，姐妹们便教权公如此这般，将她驯服。权公将信将疑，战战兢兢，只是素日里教她们摆布惯了，没柰何依计而行，谁承想果然将王氏收服，使众亲友折腰。权公不觉得意起来，浑然忘却自家就如舞仙童一般，全要神仙附着他，方才舞弄得起，但神仙离体，便露出本相，只管大言炎炎，不独做了神仙，还要普度众生，救一众惧内的亲友于水火，只待登坛说法，开宗授课，以弥醋止妒为己任，必使南风大竞而后止。那些亲友，倒还不糊涂，都知纵有权公的胆色手段，没有他的姿容身家，不过邯郸学步，东施效颦耳。故而奉承他的多，当真求教的绝无仅有，权公不免寂寥，慨叹知己难觅，却不料现放着个知己，就在隔壁。原来卜生自娶了骆氏，被她花言巧语瞒骗，连夜出家，抛得他当了有妻室的鳏夫，花丛旁的旷男，心中苦涩，听闻权公事迹，大为叹服，当真登门求教起来。权公空负“妒总管”之名，不见那些惧内的丈夫来行弟子礼，胸中便有不平之意，但听见“求教”二字，就如空谷足音，稀罕不过，哪消程门立雪，早倒屣相迎。卜生既求师问道，自然厚备币帛，又穿戴齐整，周身熏得香喷喷的，权公见他诚心，如何不喜，遂倾心吐胆，将毕生绝学，尽数传授，先说：“天底下只有爬不起的丈夫，没有压不到的妇人，须知男子秉阳刚之气，强硬乃是正道，妇人秉阴柔之气，岂有不软弱的道理，不信但看云雨之际，哪一个妇人不喜强硬，哪一个妻子不怨软弱，这便是天地赋形的本性，不知不觉就要从天机蒙动之际透露出来。由此可知，确是男子宜刚，妇人宜柔，男子喜软，妇人喜硬。倘当硬者不硬，便会教当软者不软，妇人纵横起来，男子畏缩下去，岂不是辜负了造物一片好心，把两个行乐的身子，不得其道而用，非但不利于丈夫，也将有害于妻子。”一番话说得卜生似懂非懂，只记得“男子宜刚，妇人喜硬”，却也心悦诚服，大点其头。

权公见卜生孺子可教，越发欢喜，又说：“男子驾驭妇人，要以气魄为主，才术副之，有才术而无气魄，究竟用不出来。唯是气魄二字，圆通不得，要从根脚上做起，所谓‘三军不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一次畏惧她，被她夺了气魄，一日压下一寸来，十日压下十寸来，压到后面，连尺夫寸夫都称不得了，哪里还算个丈夫。”卜生听闻，不觉悚然，顿时激起要做丈夫的雄心，不由得探身向前，那一种求知若饥渴，求才虚前席的态度，直教权公眉飞色舞，一发口若悬河：“贤弟既已受制于尊阃，如今正在丧气落魄之时，才术二字怕是一时用不着了，只管回去养精蓄锐，把失去的气魄逐分逐豪地回复转来，所谓真体内充，积健为雄，彼时再谈才术，自然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就好比我们做文章，必以八股为根脚，八股文章做得好，随你要诗便诗，要文便文，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融会贯通，万变不离其宗，倘八股的底子不牢，随你才气纵横，名满天下，也都是邪门歪道，野狐禅耳。”说到这里，卜生越发听不懂了，唯是不懂，愈加肃然起敬，如奉纶音。那时他方相看了莫氏，指望不日迎娶，得权公教诲，牢牢记住“要强使气”，于莫氏入门之先，就在家里养起气魄来，从早到晚，左顾右盼，咬牙切齿，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言语间呼喝叱咤，好不好就捏起拳头，爆起青筋，作其好勇斗狠状，故而莫氏新婚之夜，一时竟教他唬住，道他果然是个蛮的。却被骆氏识破，使下人打探清楚。不单将卜生向权公求教之事细禀，就连权家上下大小，往事前因，也一并说得活龙活现，绘影绘形。骆氏与莫氏，直如听书一般，足足听了半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笑的是卜生邯郸学步，胶柱鼓瑟，也不把镜子里照照，自家是何形容，也不把权公仔细瞅瞅，别个是何姿色，就敢婢作夫人，妄想大展雄图；又笑那权公也是不通，当真以为权家海清河晏，全赖他驯弥有道，驱驭有方，直是教人发卖，还与人数钞，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还想教化天下，肃清海内。气的是此公教妇人摆布了一生，却来教别个摆布妇人，好好一个暗弱丈夫，被他鼓动起来，吆五喝六，动手动脚，惹人厌烦；又气卜生一朝被人挑拨，就当真做张做智，要抖起威风，怒之不足，竟骂，骂之不足，竟打，虽是空心拳头，竟也被他抡了一番。莫氏便说：“老爷这般狐假虎威，虽是不成气候，然此风不可长，莫要教他今日长一毫威风，明日长一寸气焰，天长日久，当真做起丈夫来，甚或肖想仞夫，贻他日之患。”骆氏便含笑问她：“依你说，却当如何？”莫氏顿时抖擞精神，快言快语道：“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我们老爷是个没算计的，都是权家那老狗背后挑唆，才嚣张起来。待我拼着这条性命不要，狠狠结识他一场，看他再敢搬弄是非，调弄口舌，离间别个人家！也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免得老爷日后再阴蓄贰志，起不臣之心！”究竟莫氏要怎生结识权公，如何敲打卜生，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