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钱生遣媒人去秋家求娶秋小姐，秋公不在，吕氏将媒人迎进门，细问是何家何宅，子弟人品如何。媒人不好十分夸口，只说：“是蔽县一个大财主，与宅上门户相当。子弟年方十八，饱读诗书。”吕氏又问：“人品生得如何？我家老爷有言在先，定要才貌双全的。”那跟着的婆子，就咳了一声，媒人无奈，只得信口开河：“若论人品，更不必言，十全之相，诸般都好，一县的妇人皆为他害起相思来。又有一肚皮文才，十四岁去考童生，县里就高高取上一名，这几年为丁父忧，不曾进院，所以未得游庠。同乡几个老先生，看了他的文字，都许他京解之才。故而眼高于顶，至今未得娶妻，听闻令爱才貌双全，老翁又慎于择婿，这才教老身斗胆轻造。”吕氏听闻，心中甚喜，便说：“果然有才有貌，是小女的福分。只我家老爷说了，定要当面看过，才肯应承。钱公子如此出色，何不引来寒舍一会，更无别说。”媒人待要开口，那婆子把胳膊肘捅她一捅，媒人便又说：“老身绝非虚言，他日看了便知。只这钱公子本分腼腆，是个不出书房的小官人，又甚以功名为念，终日只是苦读，或者未必肯到宅上。纵然老身撺掇来了，若亲事得成还好，万一不偕，钱公子何面目回转，老身必然讨他埋怨了。”吕氏道：“既然他人品十全，岂有不成之理？我家那个老货，生性最是小心，必要眼见为实，又有些左性，我再不敢拗他。若是钱公子不肯来顾，我只得打发他自去亲访，再不与我干系。”媒人唯恐秋公到县里，访得钱生底细，忙转口道：“既然尊意决要会面，老身便与大官人说去，岂有劳烦府上老爷的道理。”说罢告辞。吕氏取舟金一封相送，媒人作谢下船，又遇顺风，扯起饱帆，转回县里，去钱家覆命。正遇到钱生在门前翘首望信，一见便连忙扯住，问事体如何。媒人道：“老身谎也扯上天去，口也说干了，他家必要会面，便看大官人如何处置了。”说罢，把与吕氏问答的话，细述一遍，钱生听了，默默无言，转头又把婆子盘问一番，与媒人所言无差。钱生沉吟半晌，心生一计，对婆子说：“我那个打秋风的表弟，一向在我家嚼用，他年纪与我相当，才貌么比我略胜几分，明日我教他同你们走一遭，只说是我，哄过一时，待下了聘，就不怕他家赖这门亲事了。”婆子道：“若是表少爷去，没有不成的道理，只怕他不肯。”钱生说：“他与我至亲，又相处得极好，只央他应个卯儿，点个名儿，有甚亏他处，料决然无辞。”说罢就教摆一桌酒肴到书房，请万生喝酒。万生见席面丰盛，愕然道：“日日相扰，已觉不安，今日何劳盛设？”钱生说：“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烦贤弟，莫要推脱。”万生忙说：“小弟但有效劳之处，无不从命。”说罢连吃了三杯酒，钱生才道：“不瞒贤弟说，近日有长辈与我说媒，说的是邻县秋家，一时夸了大口，把我十分才貌，夸到百倍。不想讲得兴致忒好，那秋老儿定要先请我去当面一会，才肯行聘。只怕我自去了，不应前言，一来打了做媒长辈的脸，二来这亲事就难成了。故此要劳烦贤弟认了我的名色，再请个媒人正经走一遭，瞒秋老儿一时，成就这头亲事。感恩不浅，愚兄自当重谢！”万生想了一想，道：“别事犹可，此事只怕行不得，一时便哄过了，后来知晓，你我都不好看相。”钱生道：“原只要哄过一时，待行聘过了，就晓得也怕他怎的。秋家大户，女儿难道平白无故退亲不成？他倘要厮闹，我便与他闹一场，吃亏的究竟是他。况他也不晓得你是什么人，便是要寻你说话，你不凑上去，他到哪里寻来？况他家在邻县，隔着诺大的湖面，山高水远，风急浪高，女儿嫁了过来，料插翅难飞，家里一时也未必知道。你只管放心前去，万不可畏缩。”万生听了，沉吟不语，待要从他，恐有后患，待欲不从，又怕他嗔怪，这馆就处不成了。钱生见他为难，又说：“贤弟呵，常言道，‘天塌下来，自有长人撑住’，以往凡事，一向愚兄在前，不劳贤弟分毫心力，如今之事，自然也是愚兄一力应承，贤弟只管走一遭，万般不消过虑。”万生听他这样说，只得回道：“虽如此，只恐我衣衫破蔽，不称兄长之相。”钱生便大笑：“这有何难！”立唤家僮取来一箱衣裳，都是绫罗绸缎，时兴花样，鲜亮颜色，使龙涎饼熏得扑鼻，尽数送与万生，连净袜丝鞋也一时办齐，还亲手与他折了一顶新头巾。又封了二两银子与他，道：“权充此行盘川，日后还有重金相酬，只求贤弟走这一遭后，就闭门读书，休向人说起。”万生谦让：“一依尊嘱，必不辱命。衣裳鞋帽，小弟暂时借穿，回时依旧奉还，这银子一发不敢领了。”钱生就同他掉起文来：“古人车马轻裘，与朋友共，就没有此事相劳，几件衣服，如何不能送与贤弟？些须薄意，不过表情，贤弟辞时，反教愚兄惭愧。”万生道：“感兄长盛情，小弟便勉强受一身衣裳罢，箱笼断然不敢收。”钱生说：“若是固辞，便是推脱了。”万生方才收了。钱生便叫人去嘱咐媒人，又安排船只，拨两个仆僮服侍，连上前番跟去的婆子，三个下人，一色绢衫毡包，极尽华整，连夜安排停当，再三嘱咐诸人，到了秋家，只当自家大官人称呼，不许露出个“万”字。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钱生起个绝早，催促万生梳洗穿着，把个万生贴里贴外，焕然一新，行动香风拂面，比之前更觉标致。一行人下船，又遇到顺风，片帆直吹到对岸，刚过晌午。万生全柬写钱生名字拜帖，教个仆僮捧着，到秋家门首投下。秋公此番在家，已听吕氏说过钱家小官人情形，见了拜帖，喜动颜色，忙传言“快请”。万生步入堂中，秋公举目一看，果然好个后生，人物标致，衣裳济楚，心下已有三分欢喜。叙礼已毕，秋公看椅上坐，万生自谦晚辈，再三不肯，只东西坐下，秋公肚里赞叹：“果然是个谦谦君子。”坐定叙话，万生一一对答，出词吐气，十分温雅。秋公暗想：“外才已是极美了，不知他学问如何。”就教请先生和儿子出来相见，待盘他一盘。家人去不多时，便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儒生，引着个年轻学生出来。万生见那学生，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心中想：“此子这般相貌，其妹之美，可想而知，我那草包表兄倒好造化。”又献了一道茶，老先生与万生叙谈，万生说了几句，便知那先生学问平常，学生更是不济，就故意谈天说地，讲古论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惊得先生连连称道：“奇才！奇才！”秋小舍人更是一字也无，唯咋舌耳。把个秋公喜得眉飞色舞，也不看时候还早，忙吩咐备饭，悄悄叮嘱“要齐整些”。家人闻言，不消片刻开桌，立排下五色果品，秋小舍人亲取杯箸安席，万生答敬谦让一回，宾主坐下，十菜八汤，添案小吃，流水般摆了满桌。万生心下歆羡，此等咄嗟立办，足见秋家之豪富。却不知原来吕氏最爱女儿，前番媒人来说，已自心动，闻得钱小官人到访，也伏在遮堂背后张看，见其一表人才，温文尔雅，自家就先中意了，料得秋公必然同心，故而早早吩咐准备筵席，一等吩咐，顷刻间搬出。内里又张罗一桌，款待媒人并钱家婆子。那婆子是个有心的，便请小姐出来一见，吕氏有心卖弄女儿，叫出来见礼。婆子看时，果然羞花闭月，美貌过人，赞叹不已。内外两桌，宾主尽欢，直吃到红日衔山，万生起身告辞，秋公正爱他得紧，又有酒意，便要攀留几日，好教亲友来看，炫耀一番。万生哪里肯住，只推说科考在即，读书要紧，秋公越发欢喜。吕氏早备下几色嘠程相赠，极尽精洁，又有一封舟金，万生再三推辞，只收了酒食。吕氏便扯媒人到背处，与她一封银子，再三叮嘱：“钱小官人才貌，更无他说，若得成就，万分之幸。”媒人领命。秋公父子直送上船，方才分别。当夜秋家阖府上下，说了钱小官人一夜，便是秋小姐，也心动不已，暗自庆幸得人。

再说万生那边，湖中风水不顺，夜间不敢行舟，次日才开船，又遇上风浪，直到深夜，方才抵家。钱生兀自秉烛枯坐，专候音信。待万生回来，备述昨朝之事，婆子又把秋小姐相貌，夸赞一番。钱生喜不自胜，万生听了，也暗中倾慕，只与自家没甚么相干，空做几日好梦而已。钱生见亲事已偕，忙忙地择个吉日行聘，少不得还是媒人奔走。又封了二十两银子，来谢万生，万生推辞一番，欣然受了。钱秋两家便商议婚期，秋家世代水上行商，诸多禁忌，最重吉日良辰，选来选去，总不中意，请了数个高人，几番掐算，才定下日子，时间却紧了。秋公中意女婿，只盼早日成亲，况妆奁久已完备，并不焦虑，钱生这边，却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原来此乡风俗，嫁女儿时不行古礼，定要新郎上门亲迎。秋公得了乘龙快婿，到处夸耀，只等迎亲时大开筵席，遍邀远近亲邻，早张扬得四乡皆闻。钱生思忖，迎亲时少不得自家走一遭，与媒人说起，媒人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门，他举家都看了个饱，秋老爷还教人画了行乐图炫耀。待到上门迎亲的，忽然换了个相貌，如何措辞？怎生圆谎？好事定然中变。他们商贾人家，财大气粗，甚么事不敢为，又在他家地盘，我等挨骂挨打也就罢了，只怕还要连累大官人受辱。”钱生听了，就发作起来：“当初我就说过，该是我的姻缘，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门时，我亲去了，哪里弄到如今进退两难！都是你个老虔婆，捉弄我，故意说得秋老儿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万家表弟替了。谁知我那丈人，甚是好情，一说就成，并不作难。足见是我命中注定，该做他家的女婿，岂因见了那姓万的才成？也未见得他比我多出两只眼睛，八条胳膊！况秋家已收了聘礼，他女儿就是我的人了，凭怎的，敢道个不字么？你看我就亲去，他怎生发落，难道赖我的亲事不成？”一番颠倒黑白，胡搅蛮缠，说得媒人目瞪口呆。究竟媒人如何作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