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改编）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钱秋两家做亲，定下吉日，要钱生上门迎亲，钱生心中不安，将媒人发作一场，那做媒人的，自然见多识广，花言巧语，虽教他说得呆了一呆，忙又劝道：“使不得，女孩儿还在他家，到时候翻起脸来，不把人送出闺房，哪里奈何得了他。”钱生越发焦躁：“那也好办，我们多带人手，秋家肯便肯，不肯时打将进去，抢她出来，纵告到官府，我有婚书吉帖，生辰姓名写得明明白白，只有他赖婚的不是，我娶亲的有何差处？”媒人苦劝：“大官人休说满话，你是去迎的，他是坐地的，纵你举家出动，怎比他远亲近邻皆在，万一弄个出事来，缠到官司，那老儿诉说，求亲的是一个，娶亲的又是一个，官府少不得唤人诘问。用起刑来，纵然老身打熬得过，那些舟子脚夫、仆婢下人，难道个个肯为了大官人吃苦楚，决计瞒他不过，连累大官人前程，不当耍子，莫作儿戏。”钱生听她说得有理，想了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你过两日就去报信，说我病了，到时教他们送亲过来罢。”媒人摇头：“一发不成，那秋老得了你这等佳婿，心里正爱得紧，听说贵体欠恙，必要遣人来探望，只怕还要亲到，则等不到吉日，事情就败露了也。再者他家娶亲，必要炫耀乡里，除是你病体沉重，不然架也架着你去了。况他家只一个女儿，倘大官人果然病体沉重，另择婚期都还是好的，若恐你误了他女儿，悔起婚来，岂不弄巧成拙？”钱生越听越恼，脸色一变再变，媒人忙又说：“有个现成的好计，大官人如何不使，偏要枉费这许多周章。”钱生便问何计。媒人说：“再请令表弟万大官人走一遭，索性哄他家到底，待把新人哄上船，领进门，就是你的城池了，再不怕他又夺了去，成婚之后，越发生米做成熟饭，还恐她飞了不成。”钱生想了一想，忿忿地说：“此计我也晓得，只是我的亲事，倒做成他去风光！”媒人道：“他风光只在一时，大官人受用却是一世，争这闲气做甚！”钱生虽觉有理，心中依旧恼怒，闷坐一回，少不得放缓颜色，又到书房，对万生说：“贤弟，过几日便是愚兄毕姻之期。”万生连忙道贺：“兄长素有关雎之志，不畏道阻且长，如今得偿所愿，果然求得绝色佳人，可喜可贺。”钱生不晓得甚么关雎云云，只听他说绝色佳人，心中忽然起疑，就问：“绝色不绝色，贤弟如何知晓？”万生如何不知他的性子，忙说：“我见秋家那小舍人，生得十分齐整，料想其姊必美，故而替兄长欢喜不过。”钱生听了，又喜又恼，没奈何，只得说：“正为此事，还须劳烦贤弟，头一天迎亲，再替我走上一遭，方才稳妥。”万生愕然：“前日冒兄长之名，已是权宜之计，况蒙兄长嘱托，小弟自走了那一回，便只闭门读书，再不敢人前走动，唯恐坏了兄长的好事。迎亲是个大礼，事关天理人伦，岂是小弟代得的，此事断断不可！”钱生见他断然推脱，心中倒有几分欢喜，嘴里却说：“贤弟所言极是，只因前番登门，他家至亲几个都认得了，如今忽然换我，必然起疑，只怕有甚变故，非只亲事不成，但恐还要成讼。那时连贤弟也有干系，却不是因小失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成祸端。如今只得劳贤弟再走一遭，将人迎回，成就之后，便不怕他生事，再无后患。这是塔尖上功德，贤弟只举手之劳，愚兄感念一生，万请毋辞，事成后还有重金酬谢。”万生听他说得入情入理，自家不知怎的，心里也莫名有几分踊跃，只不好露出来，且做个左右为难，沉吟再三之状，方才应允。钱生喜不自禁，忙去打点一应接亲人从，个个吩咐，人人重赏，教了说辞，不许走漏半点风声，众人得了赏钱，有什么不依的。待到迎亲之日，安排上门各处礼物封赏，一律从厚，安排停当。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两只，一只坐秋小姐，一只坐万生，这也是钱生提防，不教万生与新人同船；中船四只，载迎亲众人；小船四只，以备杂差。十余条船开出湖去，筛锣掌号，炮仗声不断，好不兴头。只天不从人愿，湖上那日不甚太平，到了对岸，已是午后，秋家早翘首相盼，一路安排花枝彩缯，足有数百，另备一只青绢暖轿，四抬四绰，笙箫鼓乐，将万生抬起。原来当日秋家择婿，挑三拣四，百般不能如意，乡里便有些闲言碎语，众人皆备着眼睛，待看他家要拣个怎样的女婿。故而秋公吩咐，要暖轿抬起女婿，穿城而过，教远近人家，都来相看，一时间人潮涌动，挨肩接踵，如看神会般热闹。万生无奈，只得端坐轿中，随人观看，他原本生得标致，盛装之下，见者无不喝彩，都说秋家挑拣这些时日，果然被他拣着了。待到秋家，自然大排筵席，亲朋满座，未及天晚，已烧得花烛通红，乐声震耳，傧相披红插花，吟诗念赋，将新郎请出，众人揖让，延至中堂，奠雁行礼，而后秋公领着与诸亲好友一一相见，众人赞赏不已，吃了一圈茶果点心，安席定位，新女婿不比寻常，面南而坐，亲友环绕，随从人等，外厢另有款待。

却说万生坐在席上，众人大吹大擂地劝酒，又是夸他品貌非凡，又是贺秋家选婿得人，万生心中冷笑，暗想：“这些亲友，直如见鬼，我坐在这里，也权当做梦。做梦醒了，不过扯淡而已，这些见神见鬼的，还不晓得来日如何收场呢。”想想又觉萧索：“今日这般兴头，如此虚名，都教我担了，也不过镜花水月，受用几口好酒食而已。想我那表兄，人物粗鄙、腹中草莽、性情暴躁，只是会投胎，托生到富贵人家，便有这许多人为他奔走遮掩，连我也不顾读书人体面，来做这替身，将个如花似玉的秋小姐，为他哄上床去。可叹我如此人才，满腹经纶，也不知几时，才得搂个佳人在怀里快活，更料想不能如此富贵热闹，只好仰人鼻息，替人作伥罢了。”想到这里，越发烦闷，秋家父子亲朋，轮番敬酒，甚是殷勤，众人当他喝的是喜酒，却不知他喝的是闷酒。还好万生有酒量，又怕耽误正事，只说今日湖上不太平，恐误了良时，早些动身为妙。秋公积年行商，最重吉凶，便也不再多劝，忙教上了汤饭，又点检陪嫁妆奁下舱，秋小姐嫁妆丰厚，忙着就到了后半夜，方才安置停当，只待抬新人出阁上船。却不料开船的都走来说起了大风，难以行船，且消停一时，等风头缓了再走。

原来到了半夜，湖上果然起了大风，一时间拔木扬石、腾波兴浪，只因秋家鼓乐喧阗，众人吃得尽兴，未曾觉察，此时停了吹打，就听得风声怪响，好不怕人。众人皆傍湖而居，晓得厉害，眼看果然开船不得，钱家众人急了，秋公也好生不快，只得重整席面，再延入座，又差人在屋外专看风色。看看那风越狂起来，兼着阴云密布，暴雨倾盆，宾客都起身出门看天，议论纷纷，皆说夜里起的风，只怕还要夜里才收，又说这般暴雨，便是没风也行不得船。旁人只是闲讲，秋钱两家人却急得跳脚，又挨了些时，眼看天都亮了，风势全不见减，雨也下得愈狂。有积年晓事的老人家，都道这风雨不是一天半日能止，今日必是过湖不成了。秋公愁眉不展，把那些术士骂了千万遍，千挑万选，择了这个吉日，风雨交加，眼看错过良辰，何等败兴。况迎亲时做得忒大了，万人空巷，鼓乐震天，如今眼看误了时辰，难道要女婿回去重来？正在为难之际，座间有个老者，是秋公好友，平日最善分处乡里之事，见秋公发愁，便说：“依老汉愚见，这事并无难处。”秋公忙问计将安在。老者说：“既是选定吉日，敬过鬼神，告过祖宗，岂可错过。好在我乡风俗，是女婿到宅迎亲，女婿既已在此，何不就地结亲，趁着筵席，府上收拾新房，摆设花烛，吉时将新人送入。则不管几时风息雨止，再从容归去，岂非大好。”众人都称妙，又有老人家议论：“我们傍湖的人家，这迎亲的风俗，原是为防湖上风浪，耽搁吉时，此议甚合古礼。”秋公听了，越发欢喜，连忙吩咐家人，准备洞房花烛。

万生在一旁听了，惊骇欲绝，起初他自知替身，只当个局外之人，风大风小，全不放在心上。忽然众人议论，要另设洞房，就地成亲，便惊惶起来，还道于礼不合，秋公未必听从，不想又被宾客说出一番古礼来，秋公欣然应允，顿时慌了，忙说：“如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还是另择个日子，再来迎奉。”秋公正为日子烦恼，哪里肯依，众人都道他少年人，面皮薄，不肯在岳家洞房，一齐拥上来起哄，纷纷说：“翁婿一家，何分彼此！”秋公又说：“贤婿尊公已不在堂，令堂便好说，事急从权，大可放宽心怀，在此自专。”万生再三分说，奈何他只一张口，怎说得过秋家众亲朋。宾客都是奉承秋公的，哪一个不极口赞成，把个万生团团围住，说得昏头昏脑，外边钱家下人虽多，没个主事的，又泰半已教秋家劝得大醉，只那个婆子，是钱家老家人，自钱生幼时看觑他成长，唯恐自家大官人吃亏，待要来拦，哪有她说话的份。还是万生推说出恭，逃到屋外，被她扯住，苦口叮嘱：“此番眼看推辞不过，再若执意，只怕秋家要起疑，还请表少爷委屈周全，便宜行事，万不可与新娘苟且，误了我家少爷的姻缘，天地也不容你。”万生指天誓日：“我只为成全表兄姻缘，绝无欺心，若有苟且，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主仆二人才说了这几句，众人已攒拢过来，傧相重披红，再喝礼，将万生拥进堂去，依规行礼，拜了花烛。

一时酒阑人散，秋公并吕氏夫妇二人，送一对新人进洞房，吕氏亲手替女儿卸了头面，又催女婿安置，万生无法，只得偕秋小姐，床头并肩坐了。吕氏这才笑吟吟的与秋公出房，将门掩上，反是秋公，暗洒了几滴老泪，出了新房，叹一声：“那后生只等我们出来，就好放肆了。”吕氏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个作天作地的老货！选女婿时嫌好做歹，挑三拣四，已是耽误了女儿数年青春，如今拣到这般好的一个女婿，还在这里发什么昏，做什么态！”说着又笑，压低声音：“当日你到我家迎亲，我爹不也只得由着你放肆。”说得秋公也笑起来，老两口携手而去。却不知洞房之中，万生非但不敢放肆，反而跳下床来，冲着新娘，一揖到底，说出一番话来。欲知万生说的什么话，洞房花烛之夜又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