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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一章 洹水(其三)
2022-09-04

般庚是一个破坏了所有既定秩序的野心家,同时也是天才的革命者。

商人有记载可查的始祖是亥,这个有如黎明前最后一段黑暗时代的王,后世也写作“振”,他是被有易氏的族长绵臣杀死的。因为亥的死,当时还很弱小的商族立刻分崩离析,内斗不休,几乎走到了崩溃、灭亡的边缘,最终挽救了危急局势的乃是亥的长子微。

微先杀死霸居王位而又不修德政的叔父恒,既而收拢离散、逃亡的族众,又向太行以西威名赫赫的河伯借兵,终于一战攻灭有易氏,报了杀父的血海深仇。为了酬谢河伯,他答应两族并合为一,并按照血统和婚姻关系把新的商族划分成十个部分,各以天干为号,商定轮流为王,世代相继。作为确定这一制度后的第一世商王微,身属第一部族,也就是甲族,他被后世尊称为上甲。

上甲微以后是三报(报乙、报丙、报丁)、二示(示壬、示癸),再其后就是灭亡了强盛的夏后、独掌中原大地的大乙成汤。从大乙开始,作为商朝王族的十个家族逐渐析分为两个示(祭祀群),一示为甲、乙、戊、己、癸,一示为丙、丁、庚、辛、壬,两示互相异代为王——也就是说,同一示的不同部族作为族兄弟可以接替王位,但当王位传至下一代的时候,就必须转移由另一示来掌控。

数百年来,这个传统一直没有被打破,直到野心勃勃的般庚的出现。

第十六世商王为祖丁,第十七世为南庚,都属于第二示,南庚死后,王位转移到第一示,传给【上虎下口】甲。照理说,【上虎下口】甲死后若要兄弟相继,则必须在乙、戊、己三族(癸族已经式微)中寻找继承人,若要传给下一代,则必须转移给第二示。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上虎下口】甲未能指定太子就猝逝了,两示为了王位传承开始大打出手。

商朝的最高统治者是商王,然后就是那两示十个王族,其后是同源的子族,再往下是其它姓氏的依附部族。因为两示相争,各聚党羽,引发内乱,旧都耿邑瞬间陷入了血与火的悲惨渊薮。

最终使局面稳定下来的,正是南庚的嫡子般庚,他率领庚族和辛族脱离了第二示,归从第一示,然后掉转矛头,尽情屠戮和他争夺权力的旧日盟友,甚至几乎杀光了丙、壬两族。作为倒戈反攻的代价,般庚随即破坏了世代传承的规矩而登上王位,并同时指定和他共同进退的辛族的一位同辈王子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继承般庚之位的小辛。

第二示的势力瞬间萎缩,但第一示因此胜利而迅速膨胀,也无形中威胁到了般庚那得来不正的王位基础。为了从根本上削弱除庚、辛以外的其它王族,般庚强迫贵族们迁都,离开耿邑,渡过漳河,来到北蒙,在这里创建了新的大邑——衣。从此以后,商人也被称为衣人。

迁都过程中,般庚又对第一示大开杀戒,这种半政治需要半报复性的屠杀一直延续到小辛时代。小辛以后,第一示终于反攻倒算成功,把今王推上了王位,然而为了巩固已经日薄西山的统治,今王仍然在不停手地杀、杀、杀——作为三世商王御用刽子手的亚般因此劳作不辍,权威不倒。

然后,等到今王垂垂老矣,无可抗拒地步向死亡的时候,他左右望望,却悲哀地发现已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了。他不想让第二示重新坐大,他在指认太子之前就已经先确定好了新王时代的太子——侄孙兼外孙、第一示己族的子弓,然而相隔两代,必须有一个出自第二示的王来过渡一下呀,终究今王并没有般庚那种彻底破坏传统的勇气。

就在今王左右为难的时候,受宠的亚般悄悄凑到病席前:“小辛时代,有一位丁族的王子流落民间,他虽然年轻,却并没有根基,适合先子弓而为王。”今王神智略显模糊地望着亚般漆黑的长须,缓缓地伸出右手食指勾了一勾,颤抖着说:“来……”

他的意思是要亚般把他所推荐的王子带来看看,然而巧合的是,亚般所要去寻找的那位丁族的王子,原名子昭,而此时的名字正是叫做“来”。


当这个被称作来的年轻人来到大邑前面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淡了下来。此时此刻,来没有余暇去考虑自己的爱人是否还等在洹水岸边,是否在苦苦地期盼,他只注意到大邑那高大的城楼,在黑暗中仿佛是择人而噬的怪兽的巨口一般。他感觉自己即将被吞噬了,自己的首级将被砍下来,供奉在他还从来没有机会见到过的宗庙里面去。

直到亚般把来带入自己的官邸,吩咐女奴为他香汤沐浴,为他换上一套崭新的礼服,为他刮尽唇边的绒毛,来才发觉事情似乎并不如自己妄想的那般毫无希望,似乎死亡并不是这一刻的终点。然而亚般并不肯告诉来这是为什么,他即将带来到哪里去――今王并无明确指示,暂时还是以不透露内情为好。

当然,对于来最终将继承今王的宝座,成为大邑之主,成为衣人之王,亚般内心是相当有把握的。让这个毫无根基,前此也毫无地位,甚至连名字也即将被遗忘的年轻人继承王位,不仅是今王所乐见的,对于把持国政的尹、史们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和难得的契机。尤其是史官们,他们要夺回被王权逐渐污染的神权,就必须拥立一个来自民间,根本没有能量的君主。从般庚迁都开始,整整五十年来,唯一一次高层统治者内部意见一致,决定迎接这个名叫“来”的年轻人作为今王的继承者。

来在还完全搞不清状况的时候,就又被亚般的士兵们拥上马车,连夜进入了雄伟的王宫。今王躺在席子上,面色灰败得仿佛已经薨逝了一般,他伸出鸡爪一样的右手,抓住来坚实的手,表情恐怖地笑了起来:“就是他吗?好啊,好啊,嘿嘿嘿~~他是我的太子,他就是我的太子!”

说完这句话,老头花白的胡须一颤,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很快就咽了气。他没有特别的谥号,作为乙族出身的君王,前有大乙、祖乙,作为区分他就被简单地加了一个“小”字,与上一世君主小辛待遇相同。这并非因为他在执政期间毫无建树——虽然建树有限——而是因为他继承般庚的部分意志,刻意打压史官们的权力,屡次踢开史官而自己向上帝祈祷,求取神谕。谥号的拟定,是掌握在史官们手中的,因此他们删除般庚的所有功绩,而把杀人最多、变乱最大的渡河迁都一事作为谥号的本因,谥之为“般”也就是指渡河,后世则写作“盘”,对于其后的两世君主,更懒得花费心思,简单以一个“小”字就轻蔑地给他们盖棺定论了。

因此,这位才薨逝的君主,从此就被记载为“小乙”。虽然同样葬在王陵的西部,同样在乙日享受祭祀,但他与这个国家的创建者、诸夏的征服者、伟大的“大乙”或被写作“天乙”成汤相比,真是一在云霄,一在泥涂。

史官们一辈子都在和王权作斗争,对于小乙的命令,几乎没有一桩甘心遵从过。但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为了宗庙社稷的延续,他们却立刻认同了小乙的遗言。来就这样被懵懵懂懂地扶上了王位,作为新王而认先王小乙为父,他的漏网之鱼的身份和隐藏在洹南的少年时代也被一笔抹杀了。反正历史都是由史官们撰写的,当王权还无法彻底凌驾于神权之上的时候,历史即便按照君主的意愿去发展,也必须按照史官的意愿去记录。

就这样,许多年以后,被传抄得越来越远的历史就记载说:这下一代君主乃是小乙的儿子,嫡亲的儿子。为了使这位王子切身感受到民间的疾苦,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被小乙送去贫瘠的乡间,吃了不少苦。小乙薨逝了,在外磨炼的王子终于归来了,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商人的新一代君主、诸夏高贵的统治者、诸羌和诸夷可怕的敌人……

然而来并非任由史官们把玩的傀儡,甚至也不是尹、臣们理想中的无所作为的太平君主。他终其一生,通过不懈的努力和杀戮,终于把神权完全踩在了王权的脚下,使史官被迫用“武”这个中性偏美的字眼来作为他的谥号。他甚至踢开代上帝诏谕的史官们,声称自己才是上帝派驻人间的代表,是“下帝”。从此而后,衣人君主死后的尊号不再是人间的“王”,而变成了带有神格的“帝”。

这就是商朝统治中原后的第二十二任君主,丁族出身的他在死后被葬在王陵东部,择定丁日享祭,史称——殷高宗、帝武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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