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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深渊

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哲人王
2022-09-06

楔子


老人在炉火旁沉思,时而写下什么。

初冬薄暮,阴冷的风卷着细雪,吹过维德伯纳军团营地。炉火的微光驱不散帐篷里弥漫的寒意,尖头铁笔格外冰冷,木板上涂的蜡也更加坚硬,老人必须用比平日里更大的力气,才能刻下字句。

而力气已渐渐耗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从越来越衰朽的身体里流逝,仿佛沙漏里细细的沙砾。

“……无论你是什么人,都只是由肉体和呼吸所支配的极微小的一部分。轻视这肉体吧,它只是血液、骨骼和那些网状的组织,还有神经、静脉和动脉的组合;也轻视呼吸吧,它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每一刻不停地排出和吸入的空气……你是一个老人了,不要再做它们的奴隶,不要再像提线木偶一样动作,学会与你的命运和解,拥抱你的……”

写到这里,老人忽然停下笔。

空气中传来轻微的震颤,似乎有风,老人以为守在外面的人掀开了帐帘,但不是。帐篷里一片寂静,唯有那无形的风,吹动了看不见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掠过他苍老的面颊和雪白的须发。

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转向风的来处,尽管那里空无一物。

“是你吗?我的灵魂……”老人轻声说,“我记得你,你曾经来过……”



不知从何时开始,马可·奥勒留意识到,人生中那些重要时刻,灵魂总会不可控制地与肉体分离开来,各行其是。

当然,有这种“灵肉分离”体验的并不只他一人。

沃伦修斯·马西安努斯——罗马城里要价最高的辩护人,马可的法律和修辞学老师。在他年轻荒唐的时候,迷恋过小亚细亚行省一位以美貌、富有和泼辣出名的女子。

他后来回忆道,每当与这位女子激烈争吵,被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拧断那天鹅般优美的脖子时,总有另一个自己,跳开到一旁,饶有兴趣地观察体会,以了解这泼妇如何准确高效地煽动男人的怒火,使之失去理性,陷入她胡搅蛮缠的罗网而被她牵着晕头转向。

“这世间精通法律的人何止千万,可是我赚得最多,这都是拜我美丽的贝妮丝所赐。”他说,“我的身心永远不能从她造成的创伤里痊愈,但我的灵魂永远感激她,直到生命尽头。”

还有努米尼奥斯——哈德良皇帝的宫廷诗人,短时间教过马可希腊文和诗歌创作。他曾以略嫌铺张的描述,回忆年少时一次溺水经历。

“我在死亡的恐惧中用尽全力挣扎,却又仿佛有另一个自己,悄然漂浮在一旁,感受着水底的静谧、幽暗和诱惑,与少年的生命欲望强烈对比,所形成的绝美画面,以及从少年濒死的眼睛里,看到水面投射下微弱的天光,宛如神迹。”

皇帝宠爱的美少年安提诺乌斯在尼罗河溺水身亡后,努米尼奥斯将这段回忆改头换面修饰一番,写进他著名的悼亡诗《慰藉》。

一向威仪如神的皇帝读了这首诗,“像个女人般哭得死去活来”,并赐给诗人丰厚的终身年金。

只不过在马可的体验中,“灵肉分离”带来的往往不是如此这般的意外收获和好运,而是无法形容的精神冲击。

比如埃利乌斯·凯撒的死讯传来之时。

——这个本名凯奥尼乌斯·康茂德的蓝眼睛年轻人,获得“凯撒”之名不过一年。那一天他应该在元老院开年会议上致辞,感谢皇帝指定自己为继承人,却在前一夜突然大口咯血,陷入昏迷,不到几个钟头就离开了人世。

这给年迈的皇帝措手不及的打击,也在这庞大的帝国造成了微妙的权力真空。

马可已故的祖父阿尼乌斯·维勒斯是皇帝的挚友、三次出任执政官,马可本人也深受皇帝喜爱。所以他身上那属于帝国新贵权臣血脉的部分,立刻敏锐地意识到年轻“凯撒”离世,意味着怎样的机遇。

而他那来自伊比利亚半岛比利牛斯山脉以南尚武家族的彪悍基因,更因为这可遇不可求的机遇而热血沸腾,转瞬间已神驰千里,做了一场短暂而煊赫的建功立业之梦。

与此同时,他那十七岁的爱好沉思与智慧的灵魂,却在为死者哀悼——世人似乎都过于震惊或是各怀心思而忘记了首先应该向死者致以敬意和哀思。

就连皇帝本人,也借口新年伊始不宜服丧,禁止举行葬礼。在极度失望中,他甚至脱口说出:“我竟然会靠上这么一堵转眼就坍塌的墙!”

所有这些都使年轻的马可痛感世事无常和命运的难以捉摸;并为突如其来的机遇和它预示的未来感到深深的惶恐,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畏惧忧虑之情。


每当这样的时刻,他会去万神殿——尽管很多人嫌弃那里日渐嘈杂混乱,帝国及其征服的每一寸土地上的每一位神明(在当时人们眼中,这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神了)都栖息于此,来自四面八方的崇拜者川流不息,祈祷、献祭和还愿,罗马城里最热闹的市集也不过如此。

尽管这样,马可仍固执地认为,只有在万神殿才有可能平复他灵魂的困境,甚至找到他一直在寻求却不知如何言说的的东西。

这让他那些智力和教养相当的朋友们很是困惑。“世俗无知的人才会将解决之道寄托于神明,若你真爱智慧,岂会有此执念?”教授他哲学的朱利乌斯·拉斯蒂克斯曾温和地责问,“在雅典的议会里,无法形成一致意见时,议员们便回家睡上一觉,再做决定。我宁可你采用这种方式,来获得所希冀的平复与解决之道。”

对此,马可的回答倒是很有爱智者的格调,“不,老师。我所寻求的不在神明之中,而是在彼处。”



这得从马可第一次进入万神殿的时候说起。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他七岁,已被元老院封作骑士,并成为战神祭司会的一员——很多年后,人们还津津乐道他小小年纪,就完成了整场游行和献舞,还用古拉丁语全文背诵《战神颂歌》(那可是该死的有四百多行),没有一点失误和错漏。

大约从这时起,哈德良皇帝注意到这个聪慧早熟的小小少年。

那时他的名字还叫作“马可·阿尼乌斯·维勒斯”,因为与年纪不相称的严肃、较真和爱沉思的气质,皇帝开玩笑地叫他“维勒西姆斯”,意思是“真实至上”。

在马可的记忆中,正是哈德良皇帝,在某一个夜晚,没有惊动任何人,牵着他的小手,把他带进了还未完工的万神殿。

这名为“万神殿”的建筑,最早可追溯到奥古斯都时代,忠诚的阿格里帕建造了它。所以哈德良皇帝重建之时,仍在神殿正面刻上“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所建”的字样。

除此之外,新建的万神殿与之前那座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神殿的形制由方形改为圆形——为了搭建巨大的半圆形穹顶,帝国最优秀的设计师们煞费苦心,越往上材料越薄,并添加了更多的浮石,以减轻重量。尽管如此,到最顶心的位置,仍然不得不留出一个圆形的天窗,以免穹顶过于沉重而坍塌。

但也有人说,这天窗是皇帝命工匠们故意留出的。

那一夜,小马可就是站在这天窗下,仰起头,看到了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也许是他的错觉,天窗上的星空格外灿烂,犹如传说中诸神的珠宝;又格外低垂,似乎踮起脚来,伸出手去,就能触碰到那些星星。

但那一夜小马可没有碰触到星星,而是见到了如星辰一般的美少年安提诺乌斯。

“这就是你对我说起的孩子。”皇帝说,“如你所愿,今夜我把他交给你了。”

小马可很是惊讶,安提诺乌斯牵过他的手,低头对他微笑。那微笑如此温和、沉静而皎洁,仿佛照亮了昏暗的神殿,也让马可几乎立刻心悦诚服起来。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的小爱智者。”安提诺乌斯说,“但今夜是注定了的,我们只能按照命运的轨迹行事。”

他的声音也非常好听,少年的清澈中带着一点成熟男子的磁性,马可顿时觉得不可控制地爱上他了。

“可是,我不是爱智者。我要做诗人,不要做爱智者。”他哑着嗓子,小小声地抗议道。

“是的是的,我的小凯撒。”安提诺乌斯好脾气地笑着,“在你这个年纪,我们都想做诗人,或者战士,没有谁愿意接受爱智者的命运。”

“为什么你要把我叫作凯撒?”马可皱起眉头。权贵家庭出生的孩子几乎是天性的警觉,让他扭头去寻找哈德良皇帝,却发现皇帝已不在此处。

“是我的错。命运自有安排,凡人不应说出还未发生之事。”安提诺乌斯竖起食指,按住嘴唇,做出一个意为缄默的动作,“让我们忘记这句话吧,就当它是你和我的一个秘密,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我答应你,不对任何人提起。”马可严肃地保证,心里涌起一点点小骄傲。

“你真是个敏锐的孩子,就像传说中一样。”安提诺乌斯赞叹道,于是马可心中的小骄傲,又长大了一点点。

他正想着在这种时候要说句什么话,才显得不那么幼稚或愚蠢。但是,突然之间,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无法说出一个字。

那是一种极为奇特的感觉,明明他正被安提诺乌斯牵着,随意地在还未最终完工的神殿里溜达,有时还要小心避开地面上未清理干净的废料,可是从某一个瞬间开始,他一下子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已置身于完全不同的空间——年幼的马可说不出有哪里不同,也许是火把的光影,也许是周遭的气息……而后,他看见穹顶的天窗,天窗之上深邃的夜空,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却有一束不知来自何处的光,垂直落在神殿中央。

“我们等你很久了,小凯撒。”安提诺乌斯牵着他的手,走进那光芒之中,“你是我们的永恒之梦,你是一个终于成真的梦想。”

也许是马可的错觉,安提诺乌斯的声音好像也不一样了,而他说出的话更是匪夷所思。

“从米利都城邦的那些天真睿智的傻瓜们开始,我们就梦想着你……也许我们中每一个人都曾经寻找过你,都曾做过关于你的或长或短的梦……在艾菲斯的赫拉克利特身上,我们以为看到了你的影子,这影子却转瞬即逝……又有多少人为了这样的梦想,被贬斥,被放逐,被伤害,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巴门尼德、埃利亚的芝诺、恩培多克勒、色拉叙马霍斯、普罗泰戈拉、鲁弗斯、爱比克泰德……就连沉迷于神秘世界的毕达哥拉斯,玩世不恭的皮浪、自得其乐的伊壁鸠鲁、弃圣绝知的狄奥根尼……也从未停止过对你的梦想,更不用提东方世界里那些用毕生时光追寻这梦想的爱智者们……苏格拉底呼唤过你,柏拉图描画过你,亚里士多德曾那样殷切地期望着,自己悉心教导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和他怀抱着同样希望的,还有被所有人爱慕的阿斯帕西娅,权倾一时的西塞罗和塞涅卡,获得奥古斯塔之名的普洛蒂娜……甚至还有我,最卑微的不为人知的我,也曾向我的皇帝脸上寻找过你的痕迹……但他们都不是你……我的小凯撒啊,我们已经等了太久,这个世界已经等了太久……纵然你终究只是一个梦想,而这个梦想最终注定要幻灭,也请让这个世界,有一瞬间梦想成真的时刻……”

小马可并不能完全明白,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它们终归是烙印在了他的记忆深处——尽管他也不能清楚地知道,那记忆究竟是来自真实的经历,还是年少时一场奇特的梦境。

很长时间里,他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一夜究竟是幻是真;又一次次来到万神殿,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但始终一无所获。

没有任何痕迹,证明那一夜不是一场奇异而怪诞的梦,证明他确实曾进入还未完工的万神殿,与哈德良皇帝一起;在那里,他见到了传说中的美少年安提诺乌斯,在那里,他进入了不可思议的空间,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天光。

事实上,在马可记忆中的那段时间,皇帝和他的美少年并不在罗马。

那一年他们先是去了小亚细亚北部的特拉比松;又沿着帝国的边界直到卡帕多西亚;再一路南下到安条克,并与帕提亚国王会面饮宴;而后前往帕尔米拉、菲拉德尔菲亚和犹太行省,直至埃及。

最后,在那似幻似真,不可思议的一夜,哈德良皇帝的船正航行在尼罗河上。

也就是那一夜,安提诺乌斯溺水身亡。

回忆往事,马可始终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见过安提诺乌斯本人。因为少年死后,皇帝制作了无数纪念雕像,送往各个行省,更放置在罗马城的每一个角落,使得帝国中所有人——至少是罗马城里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那纤长优雅的身形和沉静美丽的脸。

但不管是不是梦,安提诺乌斯说过的话一一成真。

那一夜之后,年少的马可便以百倍于诗歌的热情迷恋上哲学,他从米利都学派开始,一路直下,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学派,任何一个爱智者,最终倾心于斯多葛学派——这大概是因为他的诸多老师都属于这个学派:狄奥吉纳图斯、朱利乌斯?拉斯蒂克斯、阿珀洛尼厄斯、克罗尼亚的塞克斯都、佛里吉亚的亚历山大、克特勒斯、克劳迪乌斯?马克西默斯、弗隆托……

但即使是他们之中最严厉虔诚的阿珀洛尼厄斯,也未曾料到这少年会如此身体力行斯多葛学派的教义,甚至模仿起前代爱智者们的生活方式:披着粗糙的麻布,吃最简单的食物,只喝清水,直接睡在地板上,枕一块破砖头。

他这样的苦修足足持续了七天,才在祖父的呵斥、母亲的唠叨和老保姆的眼泪与哀求之下宣告结束。而他对哲学的热爱,对简单朴素生活的向往,以及以斯多葛派学者自居的态度,却持续了整整一生。



时光流逝,安提诺乌斯的另一个预言也成为了现实。

埃利乌斯·凯撒暴病去世后,皇帝很快指定了新的继承人——安东尼·庇护。

他是马可的姑父,时任小亚细亚行省总督。据说,皇帝选择他的条件,是他必须将马可作为养子和继承人,并把埃利乌斯·凯撒的女儿凯奥尼娜嫁给马可。

随后,不到半年时间,在那不勒斯湾的拜亚别墅,哈德良皇帝离开了人世。

皇帝去世前,给马可·奥勒留写了最后一封信——

“我亲爱的马可:

“……我不再担心世界的未来,不再殚精竭虑地谋划罗马的和平与繁荣究竟会持续多久。就让诸神为所欲为吧,这并不是因为对祂们的正义的信心(祂们的正义并不是我们的正义),也不是因为对人类智慧的信心——事实上,正是因为我已不抱信心,才能清楚地看到和明白……

“是的,我已明白,幸福的时代、局部的进步、重新开始和继续下去的努力,就像奇迹一样,似乎可以抗衡这世间由灾难、动荡、饥馑和谬误杂交生下的巨怪。

“然而灾难和毁灭必然会出现,混乱和动荡终将胜利。但秩序和理性同样会时不时地大放光芒;在两次战争之间,必然会重建和平与繁荣;自由、幸福、正义、人性等理念,必然会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恢复我们曾试图赋予它们的正确含义。

“我的小‘维勒西姆斯’啊,我们的文字不会全部湮灭,未来的人们将修复我们被摧毁的雕像,正如新的穹顶和天窗将在我们的穹顶和天窗之上再现。未来仍会有人们像我们一般思考、工作、感受……我寄希望于时间长河中这些或远或近的继承者们。

“而你,我亲爱的马可,你将是他们之中与我最亲近的一个,我是如此欣慰地看到你将要拥有的未来,尽管那未来会渗透泪水和苦涩(谁的人生不是如此呢)……这是他曾向我预言过的,这也是我此生最后的愿望……”

读到这封信,马可潸然泪下。

不仅因为皇帝的离世,也因为太晚才意识到,原来哈德良皇帝也是爱智者中的一人。还因为他已清楚地看到自己未来的命运,由哈德良所规划,由安东尼·庇护来执行,为他的出身、血脉、气质和名望所决定,却又承载着责任的重负、虚荣的轻盈、权利的甘甜和决断的苦涩……再一次,马可感受到撕裂般的痛苦,某一个自己,知道他终将擦去眼泪,顺从而勇敢地承担起命运所赋予的重托,并为这样的选择而骄傲,就像所有青史留名的罗马人一样;但另一个自己,在他内心深处,却又冷静而悲哀的意识到,从此他将与此生真正的向往渐行渐远……

正如弗隆托曾对他说过:“我的凯撒啊,纵然你如芝诺和爱比克泰德一般生而智慧,世间众人,却唯有你,无法踏上这条道路。因为你注定不能穿着爱智者的粗布,而要披上帝王的紫袍。”

那紫袍正挂在他的床头,准确地说是一袭白托加,镶着紫色襕边,皇帝、大祭司、元老院成员和执政官,才有资格穿这样的托加。

安东尼·庇护是罗马历代统治者中,最忠厚仁慈的一位,有人甚至将他比作古时的贤王努马,“他的信用可以用来铸造金币”。

但纵然是如此的贤君,仍难免世间凡人的私心,他没有遵循哈德良的意愿,将凯奥尼娜嫁给马可,而是让自己的女儿芙斯汀娜成为马可的未婚妻。

除此之外,一切如哈德良的安排,马可·奥勒留成为皇帝安东尼·庇护的养子和继承人。刚满十八岁,他就获得了“凯撒”之名。

随后,在皇帝的推荐下,马可成为执政官候选人。尽管此时他还不到十九岁,但所有的人都知道,毫无疑问,他顺利将当选。

也许,除了未来的执政官本人。

再一次,当足以将灵魂剥离的困惑忧虑涌上心头,马可来到万神殿。

此时,为了他的到来,所有的献祭者都被拦在外面,就连那些常驻神殿的主神祭司们也暂时离开,并为年轻的凯撒和未来的执政官关上了大门。

独自站在空无旁人的神殿中,马可有片刻的恍惚。很难说这是身居高位者处于由权利、地位和名望所划出的空荡荡的圈子时所产生的孤独感;还是不能永生的凡人独自面对如此众多、让人目不暇接的神明时的悸动。

普鲁塔克的孙子塞克斯都,讲过这么一个故事,关于传说中生活在遥远东方的赛里斯人。“是的,赛里斯人中也有爱智者,”他说,“纵然不如我们的哲人思想深邃,却有一种属于他们的诗意的智慧。而我听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位爱智者,也许是他们之中最伟大的一个,梦到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夏日阳光下开满花的园子里飞舞,如此欢快又如此美丽。而当他醒来时,却不得不再度坠入苍老、丑陋而疲惫的人类躯壳之中。

“于是他忍不住问自己,二者究竟何者为真实,何者为虚幻?是爱智者在梦中化作蝴蝶,还是夏日的蝴蝶做了一场梦,梦到自己是一个赛里斯爱智者?”

故事的精巧美丽让众人赞叹,其微妙的内涵更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探讨,原来在不同的地方,爱智者们思考的是同样的问题:何者为真实?何者为虚幻?当命运带着你走向此处,而你的精神与理性却渴望着彼处时,你究竟该听从哪一方的召唤?当你的身心在此处,而你的灵魂却在彼处时,你如何判断哪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

回想起这个故事,马可忽然有了更真切的感受:究竟是哪一个自己,站在这夜色降临后空寂无人的万神殿?是年少时的自己仍未从那离奇的梦境中醒来,还是身为凯撒的自己,回到了少年时的梦中?

空气中传来轻微的震颤,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不能立刻转过身去。这时,他似乎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他知道了,这不是幻觉。

“我们等你很久了,凯撒。”

再一次,他看到了安提诺乌斯微笑的脸,尽管他知道,这张脸已埋在埃及的泥土中。

不知来自何处的光,从万神殿穹顶的天窗落下,马可就在其中。

又似乎不只是他……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他似乎看到一个孩子,睁大了清澈而懵懂的眼睛,似乎看到一个老人疲惫而睿智的脸……尽管他们又似乎并不在此时、此地……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他们都是自己。

出于不可救药的博学爱智之人的臭毛病,马可忍不住想到:难怪在古老隐秘的神话中,真的神明都以三相示现:少年、鼎盛年和老年……又隐约想到这世间的第一位爱智者,米利都的泰勒斯曾说过,不要轻视祖先的智慧,这世间任何长久流传的说法,如果透过它们看似荒诞的表达,就像摘下戏剧演员们的面具,你总能看到某种真实、甚至真理……

不可思议地,从这一个念头开始,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涌来,正如万千时光忽然改变了流逝的方向,古往今来所有的爱智者,所有如他一样思考过、困惑过、撕裂过而又若有所悟的灵魂,他们所有的思考、困惑、撕裂和领悟,在同一个刹那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他面前,一如万神殿圆顶下层层叠叠的神龛里层层叠叠的神明——但只是极短的刹那,凡人的心智无法承受如此海量的信息和精神冲击,极度的明彻带来极度的混乱,仿佛无边的智慧之海掀起的滔天巨浪,足以将任何灵魂拍击成碎片……就在这狂潮与巨浪形成的漩涡之中,有人轻轻地、稳稳地牵住了他,就仿佛他还是个孩子——骤然看到了世界另一重真相,并为之目眩神迷的孩子。

“不要怕,我的小凯撒,我来引导你。”



夏日的阳光照在简陋的院子里,低矮的土墙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一个瘦小的老人坐在墙角半块斑驳的大理石上,三五个少年围坐在他身边。

老人盘起一条腿,另一条腿却以奇怪的角度垂着,显然是受过重伤却未曾得到良好治疗的后遗症。不仅是这条腿,在他身上,处处可见伤害的痕迹,被割掉一半的耳垂、肩头和背上的鞭痕、烙印和烫伤、缺了两根手指,还有手腕上的刺青——曾经一度,人们以此标识奴隶。

但老人的神情却是如此平和快活,那张皱纹纵横的脸让人瞅一眼就觉得开心。他的声音更是动人,慢悠悠的轻言细语中,有别样的幽默感,和使人灵魂平静的力量。

“我的老师鲁弗斯,曾三次被放逐。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他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命运。

“有人告诉他,元老院正在审理他的案子。他说:‘但愿有个好结果,不过现在已经五点钟了。’——因为他习惯在这个钟点锻炼,再洗个冷水澡。所以他对我说:‘爱比克泰德,走吧,我们锻炼去。’

“‘难道您不怕死吗?’带来消息的人问他。

“‘怎么?已经宣判了我去死吗?’

“‘还没有,但有这种可能啊!’

“‘那会是现在吗?如果是现在,我就去准备死;如果不是现在,我们就先去锻炼——因为现在是锻炼的时间了。’

“于是我们就去锻炼,就连我也尽我所能地流了一些汗。然后我们又去洗澡,这时又有人跑来,隔得老远就喊:‘您已经被判刑了!’

“‘流放还是死刑?’他问。

“‘流放。’

“‘那财产呢?要没收吗?’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这倒还没有听说。’报信的人回答。

“鲁弗斯瞅了我一眼,有点好笑:‘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爱比克泰德,篮子已经落到了地上,你还在问篮子里的鸡蛋是不是完好无损。’

“‘不过既然还没有对我的财产做出判决,那就让我们去阿西里吧,’鲁弗斯又说,‘去好好的吃一顿。’”

围坐的少年们哄笑起来,老人比他们中的哪一个都笑得更响亮,甚至笑出了眼泪。

他一边擦眼泪,一边接着说:“就是这样,我的孩子们,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应该做什么准备呢?除了明白‘什么是我的,什么不是我的,允许我做什么,不允许我做什么’之外,还能怎样呢?

“如果我注定去死,那么我就必须呻吟哭喊打滚咒骂着去死吗?

“如果我注定戴上镣铐,那我就一定得哀嚎着求饶着戴上它吗?

“如果我注定被流放——哦,这已经注定了,我已经被流放到这美丽的尼科波里斯了,不是吗?但谁又能阻止我把它当作一个愉快的假期,讲着笑话,带着好心情上路呢?

“我的朋友拉特兰斯,尼禄皇帝砍下了他的脑袋。‘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必须被砍头呢?’临刑前,他的妻子哭着喊道。‘怎么?难道要所有的人都掉脑袋,你才会觉得安慰吗?’他回答道。”

又是一阵爆笑,讨论着如此沉重的话题时,弥漫在小院里的气氛,却如此轻松惬意,让小小的马可觉得温暖而眷恋。

就像一个初次感受到阳光的温度和夏日之美好的人,流连着不肯走进室内,他是如此留恋老人身边温暖睿智的氛围,尽管他知道,自己并不在这里。

“不能停留更久了,我的小凯撒。——这不是你的时间,这不是你的地方,这也不是你的命运。”

“为什么你总是把我叫作‘凯撒’呢?”马可叹息着问,“难道命运真的不可改变吗?”

“为何要将命运视为一种可以改变,或者不可改变之物呢?”老人悠然地说。他抬起头,看向某个地方,而在他身边的少年们看来,那里空无一物。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但清明的孩子一样的眼睛里,仍然荡漾着笑意。

“我曾有一盏珍贵的青铜灯,是我最后一位主人爱帕弗洛狄德——愿神明保佑他仁慈的灵魂——在给予我自由时送给我的,那是他的收藏中最珍贵的一件。

“我一直把它放在案头,但几天前有人偷走了它,我只好花一个卡德拉斯买了盏泥灯。

“但是它们的光有什么不同呢?它们照亮的羊皮纸卷和蜡板有什么不同呢?我由此产生的思考、感悟和胡思乱想,又有什么不同呢?一个无与伦比,一个不能更便宜,但命运把哪一盏放在我的案头,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的灯盏呢?

“我的孩子啊,做你自己,无论你被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如果你一定要思考——当然你一定要思考。那么就请思考自己究竟是谁?命定的目的地在哪里?以及到底为何要将你放置在这个位置上,给予你这样的力量?”

“时间到了,我的小凯撒。我们不能在一处停留太久。”

这时,马可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张开双臂,拥抱了自己——年少时的自己,第一次真正沐浴在智慧与理性的光芒之下,为之喜悦、为之动容的小小的自己。

他记起了这样的自己。

“你还有一生的时间去了解他,我保证。”他说,“他是你精神上的老师,是你从未见面却永远可以信赖的朋友,他将一直陪伴你,影响你,以他的文字,以他的著作,以他的精神,还有他的学生们。我保证,他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还记起了自己的回答——小小的哑哑的声音:“如果你能派人去尼科波里斯,请帮我带去一盏最好的灯。”

“我保证。”他也听到了自己的承诺,并在这承诺里,听到了老去的自己带着喘息的微弱声线。(是的,他履行了这承诺,托人给远在尼科波里斯老爱智者,带去了一盏精美的铜灯。)

到这时,马可才明白,在这场奇异的旅途中,他既是被引导者,也是引导者。



孩子睡着了。

月光从窗口溜进来,温柔地洒满了他的小床。

老人长时间地看着,无法移开视线,这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凝视着人生起点上的自己,百感交集。

“时间到了,我的陛下,此处不可久留。”

这时,马可做了另一件奇怪之事,他伸出手,揽住自己的肩头——已经那么瘦弱、那么苍老的肩头,将自己带回了许多年之后,那风雪交加的军团营地。

他已经知道,如果愿意,他就能看到……看到此后漫长的时光,比想象中的更漫长,也更艰难;看到所有痛苦的决定;看到怎样都是错误的选择,以及它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后果;看到无解的困局,永恒的争端和动荡;看到战火硝烟,看到死亡与废墟,看到孩子哭泣的脸和老人绝望的眼神……即使是他,也无法将和平永远留在帝国广袤的疆域内;即使是他,也无法将安宁、幸福与希望,带给帝国中的每一个人……永远无法……

他还可以看到更远,如果他愿意,看到他的继任者怎样无奈地背负起骂名,看到他的帝国怎样不可避免地滑向分裂和灭亡……看到世间众人如何一次次被命运蹂躏,被死亡收割……看到理性的火种如何一次次摇摇欲坠……他知道,他可以看到,但他选择就此止步,不再去看了。

他已经做出选择,而他也知道这选择的沉重和无力,尽管如此,人仍然要做出选择。

“是你吗?我的灵魂?”老人轻声说,“我记得你,你曾经来过……”

无形的风掠过他苍老的面颊和雪白的须发,那是来自往日时光里,曾经的自己送上的温柔的敬意。

“你错待了自己,你错待了自己,我的灵魂,而你将不再有机会来荣耀自身。你的生命已接近尾声,你的灵魂却还不曾去关照自己……”老人垂下头,叹了口气,吃力地握紧铁笔,在蜡板上继续书写:“但你至少还可以希望,你曾经试图把幸福寄予万千别的灵魂……”



不知来自何处的天光,渐渐消散,神殿中的一切,慢慢地显现出原有的模样。

马可站在神殿正中,感受到空气中的震颤渐渐平息,就像黎明时一点点散去的雾气,又像是珍藏的记忆,终究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是时候了,我的凯撒,你知道自己属于何时何地。”

马可垂下眼睑,低着头,那神情显得既顺从,又孤独,一道来得太早的皱纹,出现在他年轻的额头上。

“就这样吧,”他喃喃地说,“凯撒的归凯撒,爱智者的归爱智者。”

说着,他慢慢走出万神殿,将来自帝国广袤疆域的万千神明,留在身后。


我的凯撒啊,纵然你如芝诺和爱比克泰德一般生而智慧,世间众人,却唯有你,无法踏上这条道路。因为你注定不能穿着爱智者的粗布,而要披上帝王的紫袍。

—— 弗隆托 致 马可·奥勒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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