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一直阴沉的天色此刻忽然不合时宜地明朗起来,灿烂的阳光从高窗倾泻下来,其中一束光柱正照在老卡皮托脸上,晃了他的眼睛,使他推开阿普的动作不由得停滞了半拍,就给了阿普再度跳将起来的时间。
“啧啧啧——”阿普一边蹦跶一边咋舌,同时还在滔滔不绝:“任谁都得承认我的质疑多么合情合理,既然我们已然将某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判定为确凿无疑,那么我当然要质疑是什么离奇又神秘的力量造成了它——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魔法啦~”
“住口!”法务官也怒了,“在我的法庭里不准提到那两个字。”
“哎哎哎,我的好大人,这可没道理哦,哪条帝国法律禁止在任何人的法庭里提到这两个字?”阿普以一种让所有人倒吸凉气的无礼的态度回应法务官的怒斥,“当然,当然,我知道,那部基于——好吧,基于您禁止我在此提到的那两个字的法典被我们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冲进了帝国司法的下水道,整整一百年里绝大多数时候装作它并不存在,但它被废止了吗?没有!它被后来同类的法典覆盖了吗?没有!归根到底法律这玩意儿不就是这样,要是人们都拿约定俗成来打官司,大家伙儿不都得去喝西北风!而且不用我说,人人心知肚明,之所以如此令人惶恐和厌恶的法典却始终存在于帝国的法律系统之中,不就是因为大家都或多或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总有那样的时候,当帝国其他所有法律条文无法达成某些目的之时,人们将不得不把它请出下水道,而且我敢说——”
“住口!”法务官脸色铁青,却又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斥责的言语,只得一再重复:“住口!住口!”
“撤诉!我方申请撤诉!”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沙漏里最后一缕细沙流逝之际,老卡皮托慌乱地喊道。
“我不同意!”阿普扑向沙漏,抓起已经空了的陶斗翻转过来示众,“而且晚了!看!看!看!空的!空的!超过时间了!裁决!裁决!现在进入裁决阶段了!”
“同意撤诉!”法务官不为所动,一锤定音。
老卡皮托几近虚脱地跌坐回凳子,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地闪烁。阿普目瞪口呆,过于惊愕以至于陶斗从他手里滑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同时摔得粉碎的,还有他那二十二万赛斯特天价酬金的迷梦。同时只有娄忒丝知道,与二十二万赛斯特同时化为乌有的,还有他们本应获得的巨额赌注。
仍然不明就里的奥托小哥茫然地问道:“咱们这是输了吗?”
“是他们输了!”娄忒丝咬牙切齿地回答,“但我们也没赢——元老院法庭里的无耻混蛋!逃跑的本事倒是一流!原来他的不败纪录是这么来的!”她瞪着老卡皮托,目光凶狠,又转向阿普,迁怒地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接下来是一片混杂着兴奋、茫然、感慨和惊愕的混乱,陪审团和围观的闲杂人等陆续退场,当然各种议论纷纷,一半人在问,一半人在解释,还有一半人在同另一半人争执。可以预料,同样的情形很快还将在整个尤利娅会堂、罗马广场以及有司法界人士出没的酒馆、浴室和公厕上演。老提的酒馆首当其冲,就在法务官“同意撤诉”话音刚落,接替老多的年轻律师就直冲出去,一路狂奔进酒馆,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杰奥拉!杰奥拉法!穆其乌斯·杰奥拉法!阿普搬出了杰奥拉法!”
这几个字造成的冲击,甚至超过了峰回路转的庭审结果,也盖住了大部分人得知侥幸保住押在老卡皮托身上的钱时心有余悸的欢欣,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他怎么敢?”或者“他疯了!”老提也惊得直拍脑门:“知道这家伙狗胆包天,但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一向处变不惊的波吕克斯都先猛灌了一大口酒,才惊魂甫定地说:“有胆的杂碎是加倍的可恶!”
虽说酒馆里的众人通常被认为属于帝国最利欲熏心鲜廉寡耻忘恩负义的人群,有说法是就连阿文廷山脚下的黑帮、苏布拉区的妓院行会和奴隶贩子都比他们更有操守。而聚集到这间酒馆里的,又是这群人中最没有下限的那些。但即使是这样的人群,仍有心照不宣绝不可碰触的底线,《穆其乌斯·杰奥拉法》就是其中之一。
这部法典的全称是《穆其乌斯·杰奥拉巫术和魔法禁止法》,在帝国史上最混乱、动荡和血腥的时代,以极端可疑的方式仓促出台,很多人都相信它的目的就是为了禁止人们埋葬和哀悼格拉古兄弟。也正是根据这部法典,比利乌斯·格拉古和他追随者的尸骸都被扔进了台伯河,什么也没有留下。
还有说法是,被元老院和朱庇特神庙裹挟而提出这一法典的执政官穆其乌斯·杰奥拉,在法典通过时很是掉了几滴眼泪:“这将是帝国永恒的耻辱,而这耻辱将以我的名字传世。”
即使不考虑历史背景,这部法典本身也相当无耻和恶劣,定罪笼统、处罚残暴,完全摘清了控诉者的义务和负担,而被控借助和使用魔法与巫术之人则必须在极为苛刻的条件下自证清白,总之就是漏洞百出一无是处。虽然在帝国波谲云诡的政治中那些最血雨腥风的时刻总能听到关于它的谣传和响动,却再没有哪个法律界的人士敢公然将之祭出。随着格拉古兄弟在后世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不断上升,几近神明,他们的死亡则成为帝国历史一道几乎不可碰触的耻辱的隐痛,这部法典也越发臭名昭著。就连日耳曼尼库斯去世后那场牵动了整个帝国的大审判,也只是谣传要以此法来为涉案诸人定罪,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所以任谁也想不到一个几近笑话的鸡毛蒜皮的案子最终会闹到差点搬出这部法典,二十二万赛斯特虽然是天价,但与这部法典所承载的恶意与禁忌相比,又实在不算什么了。
“当我决定受理这个案子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在尤利娅会堂,双方协商撤诉事宜时,法务官阿提库斯也忍不住说,“我总以为这世间有些界限是不可逾越的,尽管没有任何法律禁止人们逾越。”他的声音倒是恢复了平和,脸色也很镇静,几乎教人看不出他刚才大发雷霆。
“我成为律师的一个初衷,就是深恨自己晚生了一百多年,不能挺身而出为格拉古兄弟辩护!”老卡皮托虽然看上去疲惫不堪,却还是强打精神,激情回应法务官的话,“所以当我意识到对方律师竟然试图——”
“这倒也不必。”法务官有点好笑地瞅着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之,“您已经充分证明您是一位极其优秀的律师,这个时候就不用再继续演下去了。我们都知道,即使您生在那个时候,也不会为格拉古兄弟辩护的——我也一样。倒是我们这位尤利娅会堂里的同行——”法务官转向阿普,“还有可能站出来为他们说话,尽管我也想不到他会用怎样的方式来辩护。”
“那是当然,克劳狄乌斯、西庇阿和科尔涅利乌斯家能拿出的酬金一定数额惊人。”还没有从痛失巨款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阿普,虽然领会到了法务官莫名的好意,却还是相当别扭地顶了回去。一旁的娄忒丝狠狠地给了他一肘,又跺了他一脚,痛得他叫出声来。
法务官忍不住笑了一笑:“我知道您期望从这个案子中得到骇人听闻的报酬,但我还是必须好心提醒您,也包括在场的各位,皇帝陛下已经注意到了越来越离谱的诉讼费用,有理由相信他将采取措施加以遏制。如果这个时候真的出现如此高昂的赔偿金和酬金,我只怕所有相关的人都免不了要吃些苦头——”他的话没有说完,环视众人,目光中带着警告意味。而这几个人都是何等精明的角色,立刻心领神会,只将感激之情写在热烈的眼神里,嘴上赶紧继续扯皮。最终马吉乌斯元老用于起诉的两万赛斯特抵押金全数赔偿给科尔维努斯元老——不用说,最终肯定是进了阿普的腰包。娄忒丝还巧舌如簧地争取到了一笔一千赛斯特的报销赔偿,多少给了阿普,还有她自己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
“就这样,这桩稀奇古怪又为人瞩目的案子,以很难说不是含糊潦草的方式落下帷幕,二十二万赛斯特的酬金缩水为两万一千,双方多少都算是保住了庭上不败的纪录,”在老提的酒馆里,对重大案件的回顾和总结也是颇受欢迎的话题,而老多通常是主讲人,“虽然老卡皮托要说‘不败’略有些牵强,但谁也不会因此看低他,因为谁也料不到阿普会如此无耻。”
“事实上,我个人是相当欣赏老卡皮托最后关头的当机立断的,”有人附和,“甚至不妨说这老家伙保住了整个法律界的颜面……”
“我听到的说法是,有当时在陪审团的元老,打算以此案为契机,提请元老院终止杰奥拉法……”
“听说阿提库斯法务官和克劳狄乌斯执政官也掺和进去了……”
“老卡皮托家的文书奴隶——我总是搞不清他俩谁是谁——说,提案是老卡皮托在起草……”
“搞不好这老家伙这次真的就能进元老院了,你必须承认,这倒也值得一个元老……”
诸如此类的流言,一直传到苏布拉区阿普的宅子里,让一段时间里陷入郁郁寡欢的他又暴跳如雷起来。
“难道不是我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难道不是我一直完美地操纵着整个庭审的走向?难道不是我把一场所有人都认为毫无希望的案子变成压倒性的胜利?难道不是我拯救了一个眼看要陷入舆论泥潭并面临可悲的经济损失的有理想有品味的大好青年元老?”阿普气急败坏地嚷嚷,看那架势几乎就要开始满地打滚了。
“是啦是啦——”娄忒丝抱着芭丝特,一边顺着猫咪的毛,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敷衍,顺着阿普的毛,“我倒不知道,你对小科的评价几时变得这么高了。”
“那为什么——”阿普悲愤地仰头、尖叫,显然他的嗓子已经恢复了,声音之尖利高亢会让庞贝剧场里最狗血的女角都自愧不如,“人人都把那只老乌龟说得像个英雄啊啊啊啊啊啊!”
卷一:完美褶痕 Fin.
卷二:绿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