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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托加的茱斯提提娅

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Intermedio:晚宴
2022-09-11

这还是娄忒丝第一次参加元老家的晚宴。

释放奴虽然大多没有公民权,但在罗马城里,他们的地位并不低,几乎每一位统治者身边都有一个由释放奴组成的亲密、得力而权势惊人的小团伙。——就像一切有着悠久历史和复杂结构的政体,帝国有着明面上和实际中两套并不完全重合的权力地位体系,永恒之城里尤其如此。

事实上,娄忒丝的女性和异族身份,若是作为公民,无疑相当不利,但作为释放奴,却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不便,反而有时教她的行事更方便一些。

比如这一夜,元老科尔维努斯邀请她到家中赴宴,多少有些不合规矩,毕竟她是一个连骑士都不是的讼棍家的释放奴,这个讼棍的名声还相当糟糕。但因为她是女性,又很美丽,还有——至少自称有赛里斯血统,这一邀请便没有引起任何客人的不快,反而成为晚宴的一个小小亮点。

晚宴规模不大,只占了中庭的一角,但是最美丽一个的角落,常青藤、葡萄和蔷薇爬满墙壁与廊柱,柱子之间的垂帘被放下来,形成一个私密、温暖而芬芳的小空间,亚历山大的彩色玻璃灯罩又为这空间增添了几分如梦如幻的氛围,水面的花瓣仿佛是偶尔被风吹落,还有几盏造型别致的油灯漂浮其间。餐桌都摆在池边,一共只有四张,每张餐桌旁只有两张卧榻,每张卧榻只安排了两位客人,十分宽松愉悦。

用金线织成的发网套住头发的迎客奴隶,把常青藤花环戴在娄忒丝头上。一个年轻的女奴为她洗脚,再用芬芳洁净的亚麻布把脚擦干,涂上散沫花香膏,然后把她领到桌旁,桌上已经摆满了精致小食和餐前酒,都是法芙娜的葡萄酒,有的掺了蜂蜜和肉桂,有的兑了海水,还有的漂着从地窖里取出的冰块。琴师和乐手都在中庭的另一端,好让音乐更加缥缈,似有似无,绝不会打扰到客人们的对话。

与娄忒丝同榻的是一位年轻商人,因为一直同东方诸国做生意,他看上去已经不太像一个罗马人,更像是东方贵族。他的长发打着漂亮的小鬈,俏皮的小胡子染成橘红色,披一件帕提亚风格的长袍,外层倒还是朴素羊毛本色,内衬却是丝绸制成,镶金织银、繁复华丽,让娄忒丝爱不释手。商人小哥便索性脱下长袍,披在娄忒丝的肩上,一旁侍奉的奴隶很有眼力见地为他拿来一件客用托加披上。

为了感谢商人小哥的慷慨,娄忒丝换了一个方向,与他并肩而卧,几乎躺到了他怀里,引起一阵不无妒忌的起哄。

“我曾经见过您的同胞,在耶路撒冷和大马士革。”商人小哥搂住娄忒丝的肩膀,对她说,“但都是男人们,我还从未见过赛里斯的姑娘呢。”

“我在亚历山大见过一位,据说出自克娄巴特拉的宫廷,却嫁给了城里一个卖枣椰和无花果的小贩,真的是让人嗟叹。”他们对面卧榻上的一位客人说。这位客人来自西班牙行省,和大多数来到罗马的外省青年一样,家境富裕,受过良好教育,头脑和谈吐都相当出色,容貌也很是端正,神情与罗马城里同阶级的同龄人大不相同,有种掩藏不住的跃跃欲试,既期待着在永恒之城大展宏图,也期待着传说俯拾皆是的艳遇。显然他对娄忒丝也特别有兴趣,对商人小哥就多少有点要抢风头别苗头的味道。

娄忒丝对这种情形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也十分乐见,虽然靠在商人小哥怀里,却对外省青年抛了个媚眼:“但是我家律师总是不肯相信我有赛里斯血统呢。”

“如果我有机会拜会您家律师,我会告诉他,毫无疑问,您就是一位赛里斯人。”商人小哥说,“看这漂亮的颧骨,这精致的下颌线,只有赛里斯血统才能塑就。”他的手指滑过娄忒丝的颧骨,轻柔地托起她的下巴,更轻柔地吻了她。

娄忒丝回应着商人小哥的吻,眼睛却瞟向外省青年,这一下简直把他的魂都勾过去了,不甘落后地献上赞美:“还有杏仁一样的黑眼睛,罗马城里最美的黑眼睛,以及比黑夜还要黑的美丽的头发,让人忍不住要往其中去寻找星辰。——我真的很佩服您家律师,如果我有像您这样一位文书奴隶,肯定会一事无成,把全部光阴都用在为您采摘花朵、编织花环,用凤仙花汁把您美丽的小脚染成粉红色。”

虽然娄忒丝总是强调自己不再是奴隶,但外省青年的嗓音如此温柔,谄媚之辞如此优雅而妥帖,她便只是嫣然一笑,向他举杯致意,两人同时用指甲从杯中弹出几滴酒,然后一饮而尽。

与外省青年同榻的是大明星阿贝莱,于是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刚刚结束的案子,并吸引其他客人参与进来。大家先是祝贺了主人从无妄之灾的官司和天价赔偿中毫发无损地脱身,又指责起诉者的荒唐、无礼、贪婪和软弱,同时嘲笑了对方律师最后关头无耻的临阵脱逃以及他那悲催的发际线,还暗锉锉地抱怨了一下法务官大人明显的偏袒和不公。

“但是,实话实说,我觉得老马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不能理解。”几杯餐前酒之后,主人科尔维努斯元老的态度温和了许多,他原本就是个胸无大志的公子哥儿,既然官司圆满收场,基本没啥损失,便完全忘记了起初的惶恐和郁闷,与起诉他的人共情起来,“我知道他那种人,从小在父亲的会客厅里就见惯了他们。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并不像现在这样惹人厌。事实上,我那时还挺喜欢那些老家伙的,他们通常很和气,有时还很有趣,时不时塞给我和姐妹们一两个奥雷欧。他们那个由托加、葡萄酒和夸夸其谈构成的小世界,看起来既富裕又心满意足,而且井然有序。

“当然他们都是自私鬼,没有人比元老们更会为自己和自己人打算了。但与此同时,我也必须承认,与自私自利并行不悖的是他们的责任感,那种知道自己早晚必须为公共事业奉献点什么的的责任感。——就连他们的寻欢作乐中也有某种认真和秩序井然的意味,缺乏想象力,却乐在其中。就让他们来统治世界好了,我曾这样想,看看我们身边,无论如何,他们肯定不是最糟糕的人选。

“直到我自己进了元老院,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与他们一起虚度数不尽的光阴,真正理解了绝大多数元老政治生涯的全部意义,无非就是在后排走神、打盹和挖鼻孔。就像人们在滑稽剧里唱的:‘伟大的元老啊,他们开会,他们吃喝,他们消化——最后一项最擅长。’我仍然对自己说,就算如此又怎样,世间有的是比我们更坏的人。”

不知为何,小科的话让这欢快的夜晚和欢快的宴会染上了几分萧索——或许这世间一切欢快原本就是如此,又或许夜夜笙歌的小科其实酒量堪忧,几杯餐前酒就醉了。

“我家律师说过,老马只是忽然胆怯了。”娄忒丝慢悠悠地说,“忽然失去了在众人面前演讲的勇气,而这样的勇气是不可能凭空获得的,除非是有着极为非凡的天性,或者是经受过长期严格的训练。”

“努马和辛辛纳图斯放下锄头就能走上演讲台慷慨陈词,将国家与同胞的命运无畏地扛上肩头。——但这终归只是遥远的传说,而且我恐怕他们平日里在田间耕作,也时时对着庄稼和田埂的石头练习演讲。”外省青年表示同意。

训练有素的阿贝莱一听到努马之名,立刻抑扬顿挫地念出一段台词,从“让我们为雅努斯神修建神殿”一直到“愿我有生之年,雅努斯之门永不开启”,沉静而富有力量和感染力的表演收获了相当持久的掌声。

“我猜一半元老愿意拿出一半身家,来换如您这样的嗓音和表现力,还有完全不知怯场为何物的精神。”小科感叹,“曾几何时,公开演讲的勇气和能力似乎人人具备,就连公认粗鄙不文的马克·安东尼,都能在凯撒的葬礼后突然跳上船首台,用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调动起民众的情绪,使得布鲁图斯他们仓皇逃亡。而如今,老马这样肯下笨功夫把文书奴隶的稿子对着众人背诵一番,都成了罕见的英勇之举,甚至让人忍不住心生恶意。”

“是的,何须讳言,我原本是打算教老马在演讲前吃点苦头的。”他接着说,“他那天价的托加,他那枯木逢春的劲头,他那忽然找到人生意义一般容光焕发的老脸,实在是讨人嫌。原本我是揣着一陶瓶红酒的,里头还掺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准备泼他一身。——但是当我看到他站在那里,僵硬得像一截木头,紧张得像一个自知不举的新郎,汗水直淌,脸上的神情几乎可称之为悲壮,就像是最后一次走上战场,并知道自己很可能不会活着回来的老兵,或是要把匕首刺向皇帝的儿子,为独生女儿讨回公道的老父亲。”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重,小科也察觉到了,他笑了一下:“没错,我知道他的演讲内容,一听就是会让人打瞌睡的那种,无论以何种标准衡量,都对帝国没有半分意义与价值。但就是这样一场演讲,却把老马搞得如此紧张,就好像一生都在为此做准备一样。

“于是我知道我不能去打破这种幻觉,就像你不能把蜜糖从小孩子手里抢走。如果我们属于一个注定沦为笑柄的百无一用的群体,注定把我们的生命虚耗在没完没了诸如此类纯属浪费的所谓公共事业中,那么至少我们之中的这一位,还能从中得到一点虚幻的满足与荣耀——虽然虚幻,但毕竟能照亮他那只怕眼瞅着就要结束的枯萎的生命。

“所以我只是从他身边走过,打定主意不去惊动他的紧张和惶恐,就像已经不再对爱神的怀抱有任何幻想的过来人,打定主意不去惊扰年轻人可笑然而真挚的爱情。”——虽然小科说得很动情,但这个比喻还是让大家忍俊不禁,毕竟他实在是年轻,这话从他嘴里冒出来,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我家律师也觉得说不定其实是老马撞上了您,虽然我们无法证明。”娄忒丝说,“如果你在法庭上耗费了足够多的时间,就会对人性有清晰的了解,恰如其分,不多也不少。很显然,老马需要一个借口来逃避他的演讲,他为此做的准备越多,越隆重,他就越要逃避。而且人永远不能骗自己,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演讲最理想的结局不过是无人理睬,最糟则是沦为笑柄。”

“这些我们都能理解。”另一个客人说,“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又要大张旗鼓地控告我们可敬的主人,如果其实是他自己撞上来的话。”

“好让他把那点虚幻的念想保留住。”外省青年说,“幻想他本该有一次精彩绝伦的演讲,幻想他本该收获足够的关注与赞美。”

“又或者,从一场引人注目的官司中收获他原本从演讲中无论如何不能得到的关注。”客人中的一位老人说,他显然是个希腊人,“我几乎有点同情他了,这可悲的老灵魂,正如柏拉图在《拉克斯篇》里记载,苏格拉底曾引用荷马的诗句:‘不要让怯意使一无所有的你更加可悲’。”

博闻强记的阿贝莱顺理成章地接过话头,背诵出整段诗句:“客人啊,科勒玛科斯给你送上美味,请你去向那些求婚者乞求恩赐,不要让怯意使一无所有的你更加可悲。”

小科笑了起来,轻轻拍手:“请原谅,我可敬的客人们,我也向你们请求恩赐,请让我们来享受美味吧,不要让空空的餐桌使一无所有的我们更加可悲。”

大家都笑了起来,笑着把已经变得过于沉重的对话推开,就像掸去衣服上的灰尘,踢开脚边的石子。每个人把自带的餐巾在面前铺开,好放置食物与酒水,以免弄脏了卧榻——同时还可以在晚宴结束时把没有吃完的食物打包带走。端着银水罐、捧着白麻布手巾的奴隶们也开始在卧榻旁穿梭,为客人们洗净擦干被食物弄脏的手指,方便他们品尝下一道佳肴。

食物非常精美,但并不铺张,恪守七道菜的原则。头盘是酿着鲟鱼籽的龙虾,配冰镇的白葡萄酒。三道主菜分别是牛奶里浸泡清洗过,再用橄榄油嫩煎的蜗牛;藏红花和蛋黄制作的酱汁调味的海鳗;以及裹着海胆的猪肉卷。烤肉有两种,熏牛肉和单峰骆驼肉,配不同调味的热红酒、涂抹了蒜味奶酪的面包和搅着酸奶油的大麦粥。最后是甜品,奴隶们撤掉已经有些狼藉的餐桌,把玫瑰香味的碎木屑洒在被食物和酱汁弄脏的地面上,送上一盘盘蜜糕和蜜饯。此时进入了晚宴最后也是最高潮的部分,客人们纷纷起身,一只双耳大酒坛被搬上来,里面是掺着蜂蜜水的葡萄酒,每个人拿一只杯子从酒坛里舀酒,递给自己身边的客人,如此轮回。按照惯例,大家先为主人名字里的每一个字母举杯,再从最年长客人的名字开始,一轮又一轮。到这时,乐手们不再隐蔽在帷幕后或是树荫里,而是来到客人们身后,奏出一首首大家都熟悉的歌谣,熟悉得每个人都能跟着一起唱起来。

先是一首最流行的饮酒歌,作者是美丽的菩拉克希拉——

  饮我的杯吧,爱人!活我的生命,

  因我的青春而年轻!与我共一颗心!

  戴同一个花冠,享同一场爱情,

  和我一同疯狂,和我一同清醒……

然后是阿那克雷翁最脍炙人口的一首——

  如泥土痛饮天赐的雨滴,

  如树木痛饮湿润的泥土,

  如海洋痛饮溪流的琼浆,

  然后又将之献给太阳;

  太阳也毫不吝惜自己的光芒,

  让月亮将之尽情痛饮,

  宇宙与自然尚且如此贪杯,

  为何要将我唇边的这一盏拿去?

接着是最近最流行的一首,来自维罗纳的卡图卢斯——

  活吧!爱吧!我的爱人!

  那些古板的指责不值一文;

  那些闲言碎语让我们一笑置之;

  太阳一次次沉没又升起,

  而我们短暂的光阴一旦熄灭,

  就将沉入永恒的漫漫长夜……

而此时,庭院之外已是漫漫长夜,山脚下的城区早已沉入了睡眠。这场晚宴却还在继续,就像永恒之城的每一个夜晚的每一场盛宴,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直至时间与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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