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下
编辑:竹信
江湖再见,再见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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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时间,大铁厂生活区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赵连胜坐在铺子里,胡子拉碴,眼睛半闭,晚霞映在脸上,如同一尊掉了漆的关公像。
修理铺外面到处是人。下班回家的,去买菜的,去接孩子的,像一个又一个的浪头,把赵连胜拍过来又推过去。从前走在生活区里,大家见了他都会点头问好,叫声老胜。后来他觉得自己落魄了,开始害怕人家跟他打招呼,现在街上没人理他了,他又怕没人跟他打招呼。要是早点走就好了。
他到菜市场,买了一块二的猪头肉,又买了两个长火烧,坐进一家馆子里,要了个素砂锅,有白菜、豆腐、粉丝和素丸子。饭馆最里面靠墙放着一个旧电视柜,底下还连着VCD机,正在放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武打片,画面被挤得严重失真,里头的人个个都是长手长脚,跳来跳去的,就像过年时候秧歌队伍里的黑白无常。赵连胜在白菜下面发现了几块炖肉,不知是老板送的还是手滑盛给他的。砂锅热气腾腾的,直熏眼睛,他想喝点酒,但忍住了。
吃完饭,他回到家,拿上一个脸盆,装上洗浴用品和干净衣服,撕一张澡票,晃晃悠悠地去了职工浴池。赵连胜的家在铁东生活区,铁东是一大片平房,每户三间屋子,搭配一个小院。铁西生活区里则是一栋栋的楼房,厂领导们住的那几栋楼也在西区,有专门的一个院,门口还有个看大门的。从前的大铁厂生活区不分东西,厂长也住平房,见了赵连胜也得客客气气的。后来一条马路穿了进来,把生活区分成了两片,职工浴池在东区,住铁西的想洗澡就得横穿马路。再后来,楼房盖起来了,铁西的住户天天都能在家洗澡,住在铁东唯一的方便之处也没了意义。厂长也渐渐横起来了。
洗澡回来躺下,刚有困意,就来了一个拜访的人。
那人说:“赵哥你看,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前几年我结婚那会儿,还给你送过两瓶酒呢。婚礼上那挂五千响的鞭还是你点的。想起来没?”
赵连胜想,废话。从前大铁厂里办喜事的,谁家没给我送过酒,谁家的鞭炮不是我点的?他晃了晃脑袋,也不知是假装想起来了,还是假装没想起来。
那人的隔壁是开杂货铺的,把一面墙改了门脸做生意,有时候出来进去不方便,就跟他商量,打通了院墙,借他家的院门当家门,让他自己把去院子的屋门封了,在别处另开一个门用,每个月给他五十块钱。后来他看杂货铺生意好,就每个月管人家要八十,最后要到一百五。隔壁给钱的时候没含糊过,痛快极了,但现在他想把院子收回来,隔壁却说什么也不让。
他也算是软硬兼施,可来软的人家不吃,来硬的又打不过,想找个人来主持一下,可眼下这个当口谁都是只顾着自己,哪有闲心思管他。他想来想去,想起了当年的赵连胜。
可赵连胜已经不复当年,闷了好大一会,叹了口气,说:“你的事我管不了。”
那人脸上的表情就僵了,接着半天俩人谁也没吭声,突然那人从沙发上起来,往地上一跪,像根皮筋儿突然崩断了,开始哭。
“伙计,你是拿我当救命稻草了,可我这稻草现在是真不救命了。”赵连胜说。
劝也劝不住。赵连胜听得心烦,却又狠不下心轰他走,只能把脸扭到一边,瞪着衣柜后面露出的一点红布条置气,一直到那人哭哭啼啼地走了都没动地方。
这几天铺子里没什么生意,赵连胜把自己摊平在躺椅上,躺椅是竹子的,面儿上烫着一只上山虎,稍微一动,竹条间就会发出一串脆响。大半天过去了,呼机上来了信息,他的师弟张天晓呼他说,师父今年去世五周年了,想把师兄弟们聚起来,去给师父上个坟。
赵连胜吱吱嘎嘎站起来,感觉浑身的关节都缺了油,又酸又涩。他从工具架子上翻出一把大号活动扳手,扳手握把的部分特意打磨过,又用牛皮缠了,末端还挂了一枚银环,攥在手里,俨然就是一样兵器。对着空气劈了几下,赵连胜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嗡响个不停,他就趁着这风声继续挥舞着扳手,把自己缩成一团的骨架完全抻开了。师父的东西还在,有些东西就像游泳和骑自行车一样,拿起来了就丢不了。
中午的时候,他去修理铺隔壁老李的包子铺吃饭,吃到一半,小王来了。小王二十来岁,身材瘦小,眼睛不大但却很亮。他是分管赵连胜修理铺所在这一片的,时不常地上门来找些麻烦。老李以为是上门来收什么费用的,急忙端了两屉包子出来,小王拿起来就吃,边吃边问:“老赵,事办了没?”
赵连胜没言语。
小王想要收拾一个姓杨的同事,可那姓杨的人高马大,小王又怕自己会吃亏。
“赶紧着啊,有什么好怕的。”小王说,“我可是听说了啊,咱这片儿就属你最厉害。”
赵连胜低头吃包子,但不说话又不行,最后只好一边点头一边含糊着嗯了几声。
“最近也是邪了,越混得不好,越有人找。”小王走后,赵连胜向老李抱怨道。
“这么多年了,你老胜的名气在这呢。”
“名气管什么用,想当初像这种事,根本都求不到我跟前,我那些伙计就能办了。如今我是越活越倒退,不光得亲自出马,还得让人催命似的撵着。拿我当什么了!”
“咱得能屈能伸啊,人家一句话你这铺子就得关张,忍忍,忍忍。”
话是这么说,但受人之托,委屈再大,事不能办砸。到了晚上,赵连胜早早地关了铺子,去洗了澡,换了衣服,身上一丝机油味都闻不出来。出门后,他又在地摊上花二十块钱买了件花褂子,往身上一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再往前走,过三条街到了饮马河,河里没多少水,但河床很深,天色昏暗看不清水流,只能听到些响声。河边有个公园,白天也没什么人去,晚上更是一片寂静,赵连胜在公园门口的凉亭里坐下,一边想着他应下的这破差事,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柴来。
没什么可瞎琢磨的,赵连胜在街上混迹几十年,还从来没有败给过谁,何况是办这么件芝麻点大的事。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说是抽烟,其实只不过是把烟吸到嘴里,含一会再喷出去,一包烟下来,除了嗓子发干之外,没有一点别的感觉。现在如果有人从这里路过,隔着三米就能闻到他的一身烟味,他心满意足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口罩戴好,调整呼吸,平复情绪,专心等人。
此时天已全黑,河边的路灯刚亮起来,昏暗的光里,恍惚间一个人沿着河岸缓缓而来。赵连胜走出凉亭,双手抱在胸前,弓着腰探着头,摇晃着向那个人影走去。两人快要撞上时,对方小心地向旁边闪了一步,脚下步子没停,和赵连胜擦肩而过。赵连胜转回身,低声喝道:“姓杨的!”
那姓杨的人一愣神,还没转过头来,赵连胜的脚就已经从他背后伸出勾住了他的脚踝,他只觉得后腰被轻轻点了一下,接着自己整个人就支棱八叉地趴在了地上。赵连胜想,姓杨的虽然比自己魁梧,但走路的样子一看就知道脚下没根。他一步就跨到了对方身上,左手摁着对方的后脑勺,身子的重量全顶在左肩上,右手一抖,从袖子里滑出一根枣木的擀面杖。杨姓男人手脚都用不上力,只能大喊大叫,但他的脸给人按在地上,声音发不出来,只是吃了一嘴的土。
赵连胜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张硬弓,他的右手在空中连续换了几个姿势,但都觉得不合适。他把擀面杖收回了袖子里,手先握成拳,又变成掌,最后松了劲。他完全没了兴致,只在杨姓男人后脑勺上胡乱抽了几巴掌,浑身的力气就用完了。
他站起来,踢了还在地上挣扎的杨姓男人一脚,对方这才慌忙往起爬,看都没看赵连胜一眼就跑得没影了。赵连胜朝着和家相反的方向,沿着河岸走了一里多地,把花褂子脱下来,连同口罩一起抛进河里,这才又折回来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的时候赵连胜已经精疲力尽,他好半天才拧开了锁,用身子倚着把门推开,然后翻身就躺倒在院子里。星斗璀璨,虫鸣阵阵,赵连胜想,我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