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下
编辑:竹信
小王之后却再没露面,可能是忘了。时间长了,连赵连胜都把这件事忘了。
小王不来,自有别的麻烦上门,市里说是组建了个新机构,以后街上的铺子们都得归他们管。隔壁包子铺的老李说,那帮人凶得很,摊子看不顺眼的说砸就砸,连没收带罚款,有时候还打人。赵连胜也跟着老李一起紧张起来,打他倒是不怕,但怕打起来了传出去丢人。
他赶紧跟老李聊别的,岔开话题。老李消息灵通,什么都知道,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铁东生活区可能要拆迁。当初大铁厂里分房时不怎么规范,这里头全是糊涂账,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始资料也没留下。过去这些没人在乎,可面临拆迁的话就不一样了,虽然现在具体方案还没公布,谁也不知道到底拆不拆,拆了怎么补偿,是给钱还是给房,是按面积给还是按人头给,但家家户户都已经在暗地里使劲儿了,恨不得把邻居家的墙往外推几寸。
赵连胜这才明白,怪不得求他帮着去要院子的人当时能哭成那样。
下午的时候,赵连胜的侄子赵立侠来修理铺找他。赵立侠说是跟同学来九中办事,同学骑车子驮他来的,办完事把他落在这边了,就来借个打车的钱回家。当时赵连胜正在跟老李说话,身上带的都是整钱,舍不得拿给侄子,老李看出他为难,悄悄地递给他一张五块。
赵立侠拿了钱并不急着走,故作成熟地和二叔闲聊,不一会儿就聊起了他学校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没几句话赵连胜就听明白了,自己侄子在二中读初三,认着一个哥,这个哥最近要跟人“定点儿”,就是约时间约地方,打架。对方在学校外头认着一个混混当哥,赵立侠担心真打起来了自己这边会吃亏,这才跑来拐弯抹角地求赵连胜。
“二叔,到时候他们要是真准备找社会上的人来,跟他们提你准好使吧?”
赵连胜想了一会,给赵立侠留了呼机号,说有事的话随时呼他。赵立侠得了呼机号就满意地走了,压根没发觉二叔根本就没回答他的问题。
一连几天,赵连胜都不敢带着呼机,但又怕响了自己不知道,只好搁在桌上,隔一会跑过去看一眼。还好没响过。看来这场架还是没打起来。十几岁的小孩就是这样,喜欢拿玩儿闹当正事,闹到最后还是玩儿闹。
眼看到了师父去世五周年的日子,赵连胜起了个大早,带着两大包元宝纸钱,骑着摩托车奔师父的老家去。师父的坟在一片田地里,地早就没人种了,满是荒草,赵连胜想拔,可又觉得一座孤坟更不顺眼,草长了就长着吧。没多久张天晓也到了,他现在混得人模狗样的,穿西装打领带,根本看不出他以前干的是放债讨债的勾当。赵连胜跟他没话,只打了个招呼。后来师兄弟们陆陆续续也都到了,大师兄主持了个仪式,说了些话,大家的眼圈都红了,凉风贴着地面卷起来,针扎一样。
中午张天晓安排了个局,在鲁西人家,全市数得着的馆子。大师兄提了三个酒,第二杯的时候专门夸了张天晓会办事。赵连胜和张天晓是师父晚年收的弟子,比别人都小,好多师兄都没怎么见过。大师兄好像是做房地产生意的,算得上腰缠万贯,大部分师兄弟们几乎整顿饭都是在围着大师兄敬酒,场面热闹极了。这时一个之前没怎么说话的白姓师兄开了腔。
“大师兄,师父走了五年了,你现在可是咱们这一门的顶梁柱,今天借这个机会,指点指点大家吧?”
赵连胜一直心不在焉,这下也来了精神。他和张天晓是师父晚年才收的弟子,以大师兄的年纪,要说是他俩的师父也快够了,说不定真能有点什么独特见解。大师兄表情古怪,半天才站起来,歪着嘴笑了笑,然后讲了一套练刀的口诀。口诀没什么稀罕的,大师兄讲得也是驴唇不对马嘴,赵连胜十分失望。
功夫分三种:练法、打法和演法。过去的武师教徒,都是根据资质来有区别地教。有的弟子精通练法,可以协助师父传授武艺,带着其他弟子练功;有的专精打法,平时不显山露水,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全得靠他;还有的擅长演法,一趟套路打下来满场喝彩,给外行看的,能帮师父招徕弟子。能够精通三法的弟子,也就是所谓“得了真传”的,每一门、每一辈里都出不了几个。此外也有一类弟子,只会演法,不会别的。他们要么是不懂功夫的关系户介绍来的弟子,要么就是心血来潮的富家子弟,不得不收,收了又不能真教,只好教些花架子,比划比划倒也像那么回事。现今大部分的武术班里也都是这么教的。
大师兄讲的只是演法里的皮毛,连入门都算不上。一套口诀讲下来,只有零星的几个人鼓掌称赞,其他大部分人都没吭气。他们刚才虽然一直都在拍大师兄的马屁,但现在也不敢随便发声附和了,丢人,拍马屁的机会毕竟还多,不急这一时。
可大师兄讲完了口诀,忽然来了兴致,谈起了他对现今刀法的看法。
“时代在发展,刀要发展,刀法也要发展。过去江湖上的人都带长刀,刀法都是些大开大合的路子,现在大家都用短刀,用短刀就不能再死守着过去长刀的刀法……”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根筷子比划。赵连胜有点听不下去了。大师兄说的短刀,指的是匕首之类的东西,匕首是暗地里用的,见不得光,匕首术更接近于拳法,跟刀法是两个路子。
其他人也都越听脸色越难看,白师兄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说是请大师兄指导指导。他手里也拿了一根筷子,话音刚落就冲着大师兄头顶敲了过去,摆明了是想要大师兄出丑。大师兄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张天晓从大师兄手里夺过筷子,转过身来架住了白师兄的筷子,然后手臂一拧,他的筷子像蛇一样沿着白师兄的筷子往上盘,轻轻地点在了白师兄的手腕上。赵连胜在心里喊了一声好。
白师兄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张天晓把筷子一丢,连忙向白师兄拱手道歉。
“得罪,得罪。各位,论资历,各位都是我的师兄,我是咱们师兄弟里最小的,这个话本不该我说。师父在的时候最讲规矩,有他老人家管束着,师兄弟们多少年来没出过一点岔子。如今师父走了才五年,规矩就乱了,这像话么?没规矩不成方圆,没了师父管咱们,还有大师兄……”
“那也得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白师兄说。
“你看,白大哥,话不能这么说,规矩是规矩,本事是本事,一码是一码。兄弟仗着年轻力壮,说不定还真能从各位大哥那讨到些便宜,但论起规矩来还是数我最小,各位大哥还得是我大哥。再说了,现在什么年代了,功夫再好也不算啥本事,出人头地才是真本事。咱们这些莽夫用刀法做不到,大师兄没用到刀法就做到了,这不是本事是什么?”
“他有本事,我没本事!对不住各位,我先走了!”白师兄站起来就走。走到包间门口他停了一下,背后一点声音都没有,像坐了一屋子死人。
白师兄走后,有几个人很快反应了过来,酒桌不能冷场,他们急忙端起杯子去敬大师兄,去敬张天晓,去互相敬,几杯酒喝完很快就把话题带到了别处。
吃饱喝足,大师兄让张天晓提最后一个酒,张天晓推辞不过,提了一杯。喝完之后,有几个人匆忙离席,剩下的人都簇拥着大师兄,送他出包间,下楼梯,出酒店,一直到上了车。大师兄走后,他们站在饭店门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说再见。赵连胜跟他们说不上话,他们也没人理会赵连胜,就仿佛赵连胜是个外人。
张天晓临走前让司机把车开到了赵连胜跟前,问他喝多了没,用不用送。
“没事,差得远呢。”他跨在摩托上回答。
车子离去,张天晓从窗户里伸出手来,挥了挥,也不知道是在跟谁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