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三

啬女是在武丁元年的秋天被卖掉的，几乎在同一时刻，武丁离开了大邑，以狩猎为名来到洹水岸边。他眺望着平静舒缓的洹水，意识到那确实是一道天堑，把自己和心爱的姑娘隔绝起来无从相会。但他不知道，隔绝两人的并不是空间，他们曾经都居住在大邑之内，相距不过数百步之遥，但仿佛一个是天空无根的浮云，另一个却是柳间翩翩起舞的燕子，相望遥远，似乎永无重逢之日。

兽旨来到武丁身边，奉献上一只大雁，那是武丁刚才射落的。武丁收回思绪，微微笑了一下，不知道是满意自己的箭法，还是满意兽旨的忠诚。兽旨就趁着士兵、奴隶们都隔得相对较远，只有自己和武丁最靠近的机会，低声问：“那个版说……”

武丁若无其事地点一点头，抬起左手所持的雕弓来轻轻划个圆圈，那意思仿佛在说：“来日。”于是兽旨心领神会地捧着大雁磕下头去。

兽旨所提到的那个版说，本出自于有易氏。有易可以说是商人有记载的第一个征服的氏族，上甲通过那次征服，不但报了先王亥之仇，还掳得上千名奴隶，开始准备向夏后的权威发起挑战。这些有易氏的奴隶，因为臣服年代实在太早，逐渐也都归属为商人了，并且大部分都早已摆脱了奴隶的身份——如果连有易氏还不能成为多众的话，那天下的多众也实在太少了。

版说世代作为王室的版吏也就是负责筑版垒墙的小吏，偶尔也能混上个正职的版正，因此就自然而然地以版为氏了。版说本人的长相非常怪异，塌鼻梁、宽嘴巴，尤其背后丘山坟坟，竟然是个驼背——因此时人都说他象鱼，你看，那背上还耸着高高的鱼鳍呢。

然而外貌的丑陋，恰和内在的满腹经纶形成反比。版说是早有贤名的，他仁慈、慷慨，并且总是凭藉自己超群的智慧，帮助他人解决一些看似完全无可奈何的事端。就这样，他的名声越来越大，终于传到了兽旨的耳中，并由兽旨推荐给武丁。后来武丁尊版说为自己的师傅，就如同大乙尊伊尹为自己的师傅一样，为了和宗室的父师、少师等称号相区别，版说此后就被人称为“傅说”。

为了和版说见面，武丁逐渐表现出自己对建筑的喜好来。他亲自制作图样，要在大邑的西北面、洹水北岸建造一座雄伟的别宫。对于君主的这种要求，尹、臣和史官们都没必要也不愿意加以反对——一个沉迷于狩猎和建筑的君主，总比一个沉迷于政治和军事的君主要来得安全多了。

然后，到了这一年的秋季，武丁就借口亲自监工，带着兽旨和新招揽的其他一些亲信来到了筑版工地。初次见面的时候，版说在工地旁架起了一口大锅，正在熬煮着什么食物，武丁隔着老远，先吸吸鼻子，觉得这种肉香非同寻常。

兽旨引导版说觐见了武丁，对他说：“说啊，听说你见多识广，一肚子都是有趣的故事，王特意要来听听解闷呢。”版说赶紧恭敬地回答：“我听说失去语言能力的人，往往也会逐渐失去听觉，但他的视力却会因此大为进步，纤毫毕见。我王张开尊目，东到大海，南到大江，西到岐山，北到阴山，哪有什么看不见的，怎么还需要小臣来讲述自己那些粗浅的见闻呢？”

武丁不说话——他已经快一年没有开过口了——兽旨则催促版说别尽说一些奉承话，快给君主讲故事。版说用粗陶碗盛满了大锅里煮的肉，跪着呈献给武丁说：“我王每日鼎食，大概看不起这些乡下食物，但并非小臣夸口，这种食物在王宫里也未必吃得到呢。”

武丁用三枚手指撮起一小块肉来，尝了一口，果然鲜美异常，欣喜得他差点就要开口讲出赞美的话来。他用目光询问版说，这究竟是什么肉？版说笑着回答说：“小臣得到这肉，本身就是个有趣的故事呢……”

“小臣喜欢捞鱼，这里往西不远，有洹水的一条小支流，水浅流缓，两岸都是芦苇。昨日小臣听说我王今天将要莅临，就在工作完毕以后，下水去捞些鲜味，准备晋献给我王。我看到一条很大的鲤鱼，正满心欢喜地潜伏在芦苇丛中准备捉它，突然水面一阵波动，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版说的口才很好，很会讲故事，原本平常的一件事情，到他嘴里就变得一波三折，紧张刺激，何况这个故事并不平常，他又编造了整整一夜。武丁被吸引住了，一边贪婪地咀嚼着碗里的肉，一边盯着版说那张不断开阖的丑陋的大嘴巴。只听版说继续说：

“……当时小臣真吓得魂飞魄散，原来那巨大的身影不是别物，乃是一只成年的鼍龙！小臣猫在芦苇丛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鼍龙张开血盆大口要了小臣的性命。还好，那鼍龙的目标看起来并不是小臣，它目光炯炯，盯着另外一个方向。小臣大着胆子从芦苇丛中探出头来一看，原来在鼍龙的对面，恰好浮着一只大鼋。

“左边是鼍龙，右边是大鼋，小臣夹在中间，逃也不敢逃，只好再缩回头去。好在这两个畜牲似乎并不在意小臣，只是互相怒目而视，然而各自忌惮，谁都不敢抢先动手。小臣伏在芦苇丛中，半身浸泡在水里，这两个畜牲若是不走，虽然不是冬天，我也迟早被活活冻死……”

兽旨听得目瞪口呆，武丁却低下头去只顾吃肉，连眼角都不再瞥版说一下了。然而版说心里很清楚，君主不仅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并且每一个字都如同这碗肉一般，在内心里细细地咀嚼过。他笑一笑，甩出最后一个包袱：“小臣实在慌了，急中生智，从水底摸了一块泥巴，大着胆子，往那两个畜牲中间扔过去。‘扑通’一声，那两个畜牲都以为对方出了手，立刻扑到一起厮杀起来。整片水面波涛骤涌，鲜血翻滚，不到一顿饭时间，那两个畜牲竟然双双战死，翻起了白肚皮来！”

兽旨听到这里，才算长出了一口气。版说笑着说：“小臣不费吹灰之力，拖了这两个畜牲上岸，煮这一锅异味，今日晋献给我王。这种机缘，百年罕见，鼍鼋同煮，我王别处是喝不到的呀。”

武丁会意地笑笑，他明白版说编这段鳄鱼和大龟打斗的惊心动魄的瞎话究竟是什么用意。史官为了保证神权而努力限制王权，但王权的受益者并非只有君主一人而已，尹、臣等各级世俗官员，还有那些王族宗室，本身也作为王权的一份子，与史官之间蕴藏着种种矛盾。最近因为武丁这一无权君主的存在，使得争夺权力的矛盾逐渐表面化了。

兽旨却不懂版说的意思，还擦一把额头的冷汗，长舒一口气：“好险哪，若是那两个畜牲发现了你，你就性命难保啦。”版说正要他这样愚蠢地帮腔，“哈哈”一笑回答说：“其实它们早就发现我了呀，只是它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武丁点点头，把已经舔得干干净净的陶碗递还给版说，然后翘起了大拇指——这也许是在夸奖肉味确实鲜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