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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二章 大邑商(其四)
2022-09-16


啬女第一次离开生她养她也带给她无尽思念与苦痛的洹水流域,跟着她的第二个主人,于武丁元年的秋冬之交来到了东南五百里外大邑商。

大邑商在今天的河南省商丘市西南方,乃是大乙成汤的故都,是他征服中夏的根据地,历来作为王朝的祭祀之都而存在着。从某种角度来推论,应该就是大邑商的邑名确定了商人的族名,就如同般庚迁都衣地后,商人也被叫做衣人一样。然而,在大乙成汤或者更往前的某位先公定都大邑商之前,商的族名又叫做什么呢(众所周知,起码在亥的时代,都城不应该距离北方的易水流域太远)?恐怕就连史官们都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当时代各族的族名是会经常更改的,或者因为迁居到了新的都邑,或者因为被封予了新的土地,或者因为担任了新的职务,都可能导致族名的变更,即便奄有四方的商族也不例外。从后世的眼光来看,同一个王朝有多个正规名称,比如商和衣(殷),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然,某些事物会经常性的更改,某些事物却几乎永恒不变,祭祀之都大邑商的存在就是一例。虽然后来大乙迁都景亳,盟会诸侯以图中夏,虽然再其后还有中丁迁嚣、戋甲迁相,祖乙迁耿,直到般庚迁到时都衣邑,大邑商仍然一直作为王朝的祭祀中心,作为政治意义上的四方之中央而存在着。

啬女的第二个主人,正是居住在大邑商的一位祭祀贵族,以巫为氏,人称巫夹。巫夹的祖先本是大戊的兄弟、曾经最具权势的史官巫咸也即咸戊,然而随着时代的流转,到了今天,这一族已经脱离了王族而被降格为子族,并且几近于被养在大邑商吃闲饭,而根本没有参与朝政的资格了。

不过巫夹确实是位杰出的贵族,他继承了先公们的优秀传统,把几乎所有精力都运用在商品周转上,积累起巨额的财富——当时的商贾并不如后世一般被主流社会所瞧不起,从亥开始,从君王到贵族甚至到普通平民,商人们就普遍经商,并且大多成为业内的行家好手,后世称呼这种活动为“商业”,这一职业者为“商人”,也正是由此而来的。

这次数百里跋涉,从大邑商来到衣邑贩运货物,巫夹本来并没有购买奴隶的打算——他的奴隶实在是太多了,就算全部用作牺牲以祭祀先公、先王和四方神祗,也足够他杀上好几年的——不过他看中了仓侯何出卖的一只通体雪白、异常俊美,并且双角锋利的牡羊,于是顺便就把啬女也买了下来。对于仓侯何来说,两只羊本是啬女的附带品,而对于巫夹来说,那个满身是伤、苍白憔悴并且面颊上血迹还未能拭尽的女奴,反倒是羊的附带品。

不过既然已经把啬女买下来了,就不能不给她饭吃,正如不能不给另外一只同样作为附带品买到手的难看的牝羊草料吃一般。“养好她的伤,略微吃胖一点,或许也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巫夹这样对照管货品的奴仆说,“皮肤不错,将来或许会很光鲜。”

然而啬女的光鲜程度大大超出巫夹的期望,她如同巨岩下的小草一般,越是受到重压,越是为了生存而拼命茁壮地成长。现在的啬女已经不再想到死亡了,甚至开始有些淡忘了她曾经期盼过的永恒——永恒幸福也好,永恒苦痛也罢——命运的急速流转使她不再相信世上确有永恒存在。她现在只想活下去,牺牲自己除生命外一切可以牺牲的因素活下去,因为事实上她已经牺牲得太多,根本也无可牺牲了。

还没有回到大邑商,巫夹就在某次检查货物的时候再见到了啬女,他惊诧于啬女之美,这种美丽已经不仅仅是当年洹水岸边乡下姑娘的清纯无瑕了,而更增添了几分妇人的成熟娇艳。巫夹愣住了,仿佛看到自己想要丢弃的一粒石子突然转化为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光彩的珍珠一般。

“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了。”奴仆表功似地这样说道。然而巫夹并没有回答,也没有奖赏他,只是当晚就把啬女扯进了自己野营的帐篷。


啬女逐渐习惯了命运的流转和播弄,她知道枕边席上任何亲怜蜜爱都只不过是配合肉体欢愉的一种伪装罢了,这和当年洹水岸边的热情拥抱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这个时代还并没有后世所谓的礼法,但在没有任何世俗阻碍的前提下,她和来的爱恋还未能发展到使她真正成为一个女人——某些时候,越是亲爱越是不敢去肆意触碰,这在翠绿的柳荫下更易转化为不灭的柔情,现在回想起来却只剩无尽的遗憾。

啬女继续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中挣扎着生存。拥抱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心中却仍然只有来一个人,虽然来对她的激情最终也只到拥抱而已。耳边听着半陌生的男性的喘息和空头承诺,她却幻想着那是从来的唇间飘出的婉转的凤鸣。啬女知道这段苦痛又不会长久,更不会永恒,虽然苦痛的终结看似永远是新苦痛的开端。

她的预感是正确的,因为商贾很少真正宝贵一件东西,哪怕那是天所造地所设的无价之物。在商贾眼中,除了天生血缘不可更改外,任何物品都可以换成贝,也最终必将换成贝,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人性的第一次物化和异化,他们无意识地把其实毫无用处的货币作为自己人生目标的全部。

所以才回到大邑商,巫夹就把啬女卖掉了,虽然他在啬女身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欢愉,并且对这种欢愉始终依恋不舍,但他实在无法抗拒买主愿意付出的近百倍价值的诱惑。

啬女新的买主是身世不见得比巫夹烜赫,财产不见得比巫夹丰厚,但当世的权力却要凌驾于巫夹之上的一位商人贵族——盂降。盂降是盂侯的族子,为盂侯管理东部田产,他所辖的土地紧挨着大邑商。不过啬女并没有在盂降家中停留太长时间,才仅仅一个晚上,盂降的夫人就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于是年前在仓侯家中发生过的一幕奇特地在啬女身上重演了。

虽然世间并无永恒的事物,虽然一切都如同洹河水般在不停流转,但对于自己来说,命运已经难以找到更进一步的苦痛,所以旧的苦痛才会反复重现吧——被吊在庭院中的啬女这样麻木地想着。这次没有仓侯何再来拯救她,一直等到来自肉体的直接痛苦蒙上的她的眼睛,封闭她的听觉,使她除昏迷外再无可以逃避噩运和延续生命的方法,才在盂降的一再劝说下被解放了下来。

遍体鳞伤的啬女随即就被扔在东溷里,很快,她的鲜血中就混合上了尿液——平素温雅端庄的贵妇人们,其实内心深深隐藏着令人恐惧的兽性,对于啬女来说,她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了。不过或许正是尿液挽救了她的性命,她逐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虽然皮肉尽烂,却奇迹般的并没有死。她恍惚地看到盂降走进来,然后原本略带怜惜的目光,在接触到此刻的自己以后突然转变为遗憾和厌恶。盂降摆摆手,吩咐奴隶把啬女拖出门去,扔在街边的沟渠里。

当流血渐渐止住,当啬女感到四肢略微可以活动以后,她立刻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去,抓住最近的一个路人的衣襟,用仿佛鬼魅般嘶哑的声音哀告着:“救我……”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那么想要活着,即便就此死去,死亡的世界再渺茫难求,也不会比人世更为苦痛了吧。但这股求生的欲望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当没有别的信念可以支撑着她,甚至连曾经的爱情也比死亡更为缥缈的时候,她只剩下了与牲畜、野兽甚至树木花草相同的求生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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