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五

是幸还是不幸，被啬女拉扯住的这个人并非贵族，而只是一个商人平民。如果是贵族的话，看到沟渠里伸出一只还滴着污秽和脓血的手来，恐怕立刻就会掩鼻避开的吧，甚至还可能狠狠地一脚踹过去。

然而这只是一个穿着粗麻衣服的老人而已，他先是吓了一跳，继而缓缓地佝偻下腰来，眯着眼睛望向啬女。“你是被丢弃的奴隶吗？真可怜，”老人叹了一口气，“还没有死，不应该被丢弃。”

老人忍受着污秽和恶臭，把啬女从沟渠里搀扶起来，两个人一起蹒跚地走向街道的尽头。在那一刻，啬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很可能开始向另外一个方向转变，天幕虽然仍旧一片黑暗，但似乎已有星辰闪亮。她艰难地转头望向老人，那虽然是个商人，但眉眼的轮廓、须发的颜色、皱纹的走向，似乎和故乡的长辈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啬女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到了曾经悬挂在货车车辕上的父亲的头颅……她抽噎着滴下了血泪。

老人把啬女领到自己的住处，打水为她拭尽满身的污秽和脓血，还找来一些未必有效的草药，嚼烂了敷在她的伤口上。啬女的抽噎逐渐转化为嚎啕痛哭，她伏在老人怀里，仿佛想把如此漫长的屈辱和苦痛都通过泪水洗涤掉似的。

啬女在老人家中度过了一段难得的相对平稳的日子，奇迹般的，她的创伤逐渐痊愈，她的容光再度娇艳，甚至偶尔还会有笑容展现，使得已届古稀之年的老人也感目眩神迷。老人喜欢静静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啬女的侧面，盯着啬女洗衣煮饭的每一个曼妙的动作。“如果年轻二十岁，我一定要娶你为妻。”他经常半正经半玩笑地这样说。

“我做您的女儿吧。”每当此时，啬女都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妄想。而老人却只是摇摇头，轻轻叹一口气。

啬女忘不了自己多众的身份，忘不了虽然贫穷但却相对无拘束的旧日时光。但老人始终记得她是一个奴隶，是一个从沟渠里捡来的弃奴，在没有正式契约证明的前提下，弃奴并不等于脱离了奴隶的身份，只要还没有死，主人随时都可以来把她领走。

幸福的时光仅仅延续了数月的时间，第二年春暖花开，燕子飞来的时候，一个留着浓密胡须的强壮的中年人来到老人家中，把啬女所有平稳的憧憬都打破了。

老人名叫黍角，黍是他的族名，而那个中年人论辈分是老人的族侄，名叫黍疆。从族名就可以猜测出，这一族曾经主要以耕作为业，不过黍疆却是其中的另类，他是名手可通天的行商，不但拥有无尽家财、数不清的奴隶和牛羊，甚至还有一支私人卫队，经常派卫队劫掠边远地区的夷人村落，整村整村地往中原地区贩卖奴隶。

“是逃奴？”黍疆板着面孔询问黍角。黍角老人弓着腰，胆怯并且颤抖地分辩说：“是……是弃奴。”他虽然是黍疆的长辈，但中年丧子，毫无依靠，全靠黍疆雇佣他管理在大邑商附近的仓库才得以勉强糊口，因此黍疆对于他来说，其实等于半个主人。

“没有人会放弃这样的奴隶，”黍疆伸手扳起啬女的下巴，歪着头，目光炯炯地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皱着眉头说，“本主肯定会想把她领回去的。”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松开手，转身就离开了老人的家。啬女内心有一股不安的潮流在涌动，她知道该结束的一切都将要结束了。

黍疆通过自己的关系打听出了啬女的来历，他亲自登门拜访盂降，用一朋贝和两块玉璧换到了啬女的契约。“还没有死吗……”盂降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但随即瞥了一眼后堂，朝黍疆点点头，“好吧，只要价格合理，她就是你的了。”

对于购买一名奴隶来说，这种价格并不算合理，但对于曾经的购买价格来说，其实盂降在啬女身上损失了相当数量的财物。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黍疆手持啬女以竹片刻就的奴隶证明再次来到黍角老人家中的时候，老人慨叹着滴下了眼泪。

啬女伏在老人的怀里，老人把她轻轻推开：“我什么都没有，这房子，甑里的饭，身上的衣，都是疆给我的。况且，他还拿着你的竹契……去吧，孩子，其实疆是一个好人，相信他会好好对待你的……”

即便黍疆确实是一个好人，他也不可能如黍角老人般对待一名女奴，正如他不仅仅周济老人，也经常掏出相当数量的财物来周济很多吃不饱的族人，但同时他在劫掠夷人的时候却从来不会心慈手软一样。他之所以买下啬女，很大程度上也是看中了啬女娇美的肉体。

果然一切都不会改变，所改变的不过是从一个男人的怀抱转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罢了，并且这些男人都不是自己的所爱，而都是自己的主人。作为奴隶，主人的要求是无可抗拒的，这既是时势，也是天命。倘若违逆天命，四方诸神都不会佑护吧……不过啬女偶尔也想，自己真的还需要神祗的佑护吗？

啬女在黍疆身边服侍了三个多月的时间，黍疆确实待她很好，除了床笫以外并不强迫她做任何事情，甚至黍疆还送给她骨笄、细麻衣服，把她打扮得并不象是一名女奴，而象是恢复了平民的身份。然而没有爱情的欢好终究会有断绝的一天，并且这种断绝毫无征兆，来得总比预想中迅速。

某一晚，当黍疆搂抱着啬女赤裸、纤细的腰肢，当他的大手抚过那细腻如脂的肌肤，当他把面孔埋入那滑如丝绸的长发的时候，突然间，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大公”的想法：“这般美丽的女人，是上帝赐给全天下男子的呀，我怎可独自占有？独享宝物，必遭天谴。”于是，他准备做一场功德，把啬女送去玄鸟之祠做巫女。

经过反复追问和调查，黍疆查清楚了啬女的族谱姓氏，制定了证明身份的文件，然后他还为啬女聘请了一位老师，教给她礼仪、文字、巫占、行房之术，等等一切巫女所必备的知识。就在武丁继位后的第三年，啬女终于得以远离饥饿和寒冷，到大邑商的玄鸟之祠中做了一名名义上委身于上帝，实际是委身于天下男子（当然指有身份的男子）的巫女。

更加诡奇莫测的命运在等待着这名可怜的夏人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