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一
无权的君主武丁的统治,眨眼间迈入了第四个年头。
武丁依旧不能或者说不肯开口讲话,他终日沉迷于美酒和狩猎之中,当然,身边总缺不了兽旨。当权的贵族们一开始对兽旨还报有相当的警惕心,但逐渐地就淡漠了,因为他们发现这个来自旨方的年轻人并不贪图更高的职位、更多的权力,甚至也不聚敛更多的财富,似乎只要有君主的宠信,只要君主愿意倾听自己讲一些毫无意义的故事和笑话,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当然,事实上兽旨对武丁所说的话并非全然毫无意义,那些看似浅薄实际含义很深的故事和笑话,大多并非出于兽旨的原创,他只是一名称职的转述者,他的话语原封不动地来自于版说。
只有师般似乎多少看出了其中的奥秘,因为他也经常陪伴在武丁身边,不仅仅教授知识而已,武丁某些时候也会拉上他一起宴饮或者狩猎——师般虽然年近五旬,体格却依旧壮健,一餐能饮半罍酒,一猎能射百头兽。师般曾经悄悄地提醒武丁说:“旨所言,每多深意,不象是他那么年轻的人所能够想到的。难道是有人教他的吗?”武丁照样不讲话,只是用疑惑和诧异的目光敷衍师般的发问。
版说通过兽旨传达给武丁的故事和笑话,师般是无法窥见内中奥妙的,就连武丁本人也只能领会一到两成而已。但那已经足够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逐渐丰富,武丁的领悟能力也越来越强。尤其他发现,正因为自己不讲话,所以目之所视更明,耳之所闻更清,恰如版说所言,贵族们钩心斗角的一幕幕活剧,在他心中纤毫毕现。
师般无法教给武丁夺回权力的具体步骤,因为他的才能足够杀死最强悍的敌人,却不足以在阴谋秘计中翻滚。这些具体步骤,版说同样无法教给武丁,因为他距离武丁太过遥远了,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故事和笑话不仅要有足够内涵,还要有厚重的伪装包裹在外面。但清水注入容器,日积月累自然会满,满而溢之,日积月累能滴石穿。
就在啬女以其天生的灵巧学会了一切传授,准备前往玄鸟之祠,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历程的时候,武丁也朝向改变命运的旅程迈出了第一步。那是在他继位以后的第四年的岁首——商历以十二月为一岁之首,岁首寒冬本是万物沉寂的季节,其实并不算是狩猎的好时候,然而对于贵族们尤其是商王来说,重要的是狩猎的过程,是狩猎本身所带来的乐趣,至于猎获物的多少则无关紧要。
这一年的岁首,武丁一如既然往地带上兽旨,离开大邑前往漳水北岸的猎场。但与前此不同的是,除了师般,行列中还增加了另一位显赫的贵族——担任国尹的蒙侯翊。
前两日,杞族的族长侯易刚抢夺了蒙侯在大邑外的一块肥田,两人公开在武丁面前争吵,蒙侯翊差点拔出剑来要对那位首席史官不客气。因此武丁拉着蒙侯翊出城来狩猎,表面上是散心解斗,实际则安排了一场相当有趣的好戏。
狩猎过程中,正当武丁连射二狐,满面春风,而跟随着的蒙侯翊也不得不表现得满面春风的时候,司工攸却突然大哭着跑到武丁面前来禀报,说史官祝氏抢夺了君主名下的一座铜场。“祝氏说,大乙的祭典即将开始,宗庙里祭器不够用,因此要暂时征用我王的铜场。小臣阻拦不住,请我王责罚。”工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在武丁面前,还故意假装浑身哆嗦,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
师般想要走上前去斥退工攸,要他别在君主狩猎的时候前来禀报如此荒谬和扫兴的消息,但却被兽旨悄悄扯住了衣袖。师般终究是个聪明人,他转头望一眼兽旨,暂时中断了自己的行动。
而蒙侯翊却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时机,要想和史官们对抗,要想扩大尹、臣等世俗官员的职权范围,最好是趁机博取君主的同情——虽然君主本身并没有什么力量,但多少还有点影响力。他于是义愤填膺地咒骂祝氏,并似乎不着痕迹地逐渐把矛头转向杞氏,最后涵盖到全部的高级史官。
武丁不说话——他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开口说话——只是跳下车来,跪地默默地祈祷,然后当场焚烧了一块牛肩胛骨。牛肩胛骨是用来占卜兵事的,狩猎之事只要用牛胫骨就可以了,君主出城狩猎,为什么还带着牛肩胛骨?关于这点,师般大感震恐,而正沉浸在愤怒和兴奋中的蒙侯翊却并无暇细想。
骨头裂开,武丁对着裂纹左看右看,瞧了老半天,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取出随身携带的铜刀刻下了两个字:“贞,吉。”而至于他是向谁占卜(贞),先公、先王还是上帝还是别的什么神祗,占卜内容是什么,是讨伐杞氏呢,还是讨伐祝氏呢,还是别的什么事情,吉是大吉或小吉,却全都诲莫如深。然而蒙侯翊却顺从自己的思路去考究祖先或者神祗的旨意,大喜若狂,当晚就集合人马,准备讨伐杞氏。
这次讨伐当然不会成功,因为武丁早就派人把消息暗中透露给杞侯易知道了。杞侯易立刻祭祀先王,号称得到了先王的允许,集合数家与国尹有仇的贵族,抢先动手,毫不犹豫地砍掉了蒙侯翊的脑袋。
杞侯易想杀蒙侯翊已经很久了,但总怕因此闹出大的变乱来,况且担任史官的几家世袭贵族手边也并没有足够数量的军队,这次被逼无奈,仓促动手,当然会引发世俗官员的反弹。尹、臣和史官们的矛盾,甚至尹、臣之间,史官之间的内部矛盾,立刻连锁反应地都激化了起来。仓侯何联络几家子族打败杞侯易的军队,迫使他逃出大邑,接着祝氏又派人刺杀了仓侯何——王都内兵车辚辚,伏尸满渠,才半个月就已经死伤了上千人。
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互不信任的各方只好期盼君主出来做和事佬,把事件暂时平息下去。不过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太子子弓,子弓为此特意在洹水边筑台,召集了一次规模很大的盟会。他力求靠着一次会议就解决所有问题,因此与前此的变乱哪怕只有一点牵涉的贵族全都邀请前来,会上先让祝氏占卜乞求神谕,然而受到了敌对方的一致反对。
新任蒙侯的侯武大声喊叫起来:“神祗不会接受杀人者的求告。小王其占!”
子弓没有办法,只好亲自焚烧龟甲,问:“曲在史?曲在尹?”他的本意是想两造皆曲,各自责罚一番以求得双方让步,然而这样提出问题却只会使矛盾更加激化。子弓精熟占卜和律法,却并不精通权谋之术,他是个温和甚至有些软弱的人,不肯用强力手段去压服任何一方,因此盟会的结局也就只有失败。
占卜的结果还没有出来,双方贵族就吵得不可开交,因为他们都很了解子弓的性格,相信他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也相信他不会给造乱者以严惩。其中闹得最凶的是师般,虽然他也并不希望看到史、尹之间的内斗,但逢有乱起,多年来不饮人血的佩刀却似乎是本能地蠢蠢欲动了。半个月前,当侯武跪地央告,请求他出兵为父亲侯翊报仇的时候,师般内心似乎想说:“汝父先谋杀易,其死无尤。”但反应到行动上,却变成一跃而起,立刻点集兵车。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不多砍上几颗贵族的人头,就不可能使事件完满得以解决。况且王朝多年不曾对外征战,诸侯分封反而越来越多,内服的土地早就不敷分配了,内服诸侯与外服诸侯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趁机削弱甚至灭亡几家贵族,对大家都有好处。
基于这种想法,师般抢先拔出佩刀,恶狠狠地砍在子弓面前的地上:“小王此占非直!”贵族中也只有他始终对子弓抱持着相当的恶感,也只有他敢于疾言厉色地如此对子弓讲话,但他的话就此引发了更为强烈的风暴,有几家贵族不等会盟有所结果就跳下土台离开了,他们想要抢先回去集结军队,抢先一步就有胜机,或者起码会多一层生机。
百尺堤防只需掘开一个小口,洪水立刻就会汹涌喷出,使得万里田土化为泽国。而掘开这个小口的商王武丁对此却一直冷眼旁观,直到子弓的调解失败。于是,他就趁此机会开始攫取自己应得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