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二
就地理概念来说,大商以时都衣邑和旧都商、嚣、相、耿等邑为中心,称为王畿,畿外可征之地为四土或名四方,四方之外声闻之处是为四至。而就行政概念来说,商王直辖领地周边是内服,内服诸侯(田)爵、任(男)爵都是商的同族,或者被征服后重新分封的异族;内服之外为外服,外服诸方国承认大商的宗主权,进贡称臣,被封以侯号,大者则称为“伯”。内、外服犬牙交错,非以王畿、四方来划分,甚至很多敌对的方国可能就存在于王畿附近。
不管是同族还是异族的贵族,都可入衣邑为官,不过一般情况下史官和作为商王直辖武装的多亚都是由商的同族来担任的。贵族们就其家系不同,各有传承,某些世代为史,某些世代为亚,某些世代入为尹、臣,但更多的则只是守土耕作,进贡方物而已。
世袭为史为尹、臣的家族往往具有绝高的权威,丰饶的土地和庞大的财力,但却未必拥有强有力的武装。除某些镇守一方的侯、伯外,王朝世袭的军事贵族都是亚,就比如甘般,曾为亚般,现为师般,但担任王族长老的师一职并不等于剥夺了他亚的身份地位。多亚往往并没有烜赫的地位(现在的师般不同),没有崇高的权力,没有丰沃的土地,但他们世代拥有拱卫王畿的强大的武装力量。只是如果王朝兴盛,频繁地对外征伐,则多亚可以掳掠或受赐更多的财富和奴隶,如果王朝衰弱,对外只有防御之功而没有还手之力,多亚则会日益贫困,从而使王朝的军事力量每况愈下,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武丁即位初期的多亚就处于这样一种持续衰弱,甚至面临崩溃边缘的境地,他们对于执掌国政的史官、尹、臣们早就已经心怀不满了。
经由版说的暗示,武丁看清了这种不满,并且他正打算在此时此刻利用这种不满。当师般从子弓的盟会上气哼哼地回到大邑以后,很快就受到了武丁的召见。武丁对他没有任何吩咐——他既不能开口说话,同时也很清晰地了解老师嗜杀的本性——只是把一份多亚的名单和一柄铜钺交给师般。钺是斩首的利器,却并不很适合战阵砍杀,因此逐渐从第一线退役而转化为军事权力的象征。
虽然并非很清楚武丁的心意,不能彻底领会武丁的意图,对于阴谋秘计所知甚少,但对于权力和杀戮,师般是很具有天赋,非常熟悉的。他接过名单,立刻就集合了大邑内的军事贵族们,包括亚牧、亚万、亚臿、亚奚、亚橐,等等,对他们说:“大邑祸乱,小王不能制止,今我持王命,率汝等平定之。”
话音才落,突然奉武丁的命令帮忙师般抱回铜钺的兽旨跳了出来,挥舞双臂,大声宣告说:“战争已经很多年不曾爆发了,你们白白准备了坚固的兵车,训练了勇敢的战士,却没有用武之地,花费很大却又无从补偿,这都是因为那些史官和尹、臣等妒嫉你们会因战功而致富,从而宁可保证和平局面,只有他们才能从和平中获取利益而已。如果你们肯听我王的号令,我王将西伐羌方,东伐人方,北征土方,南征荆蛮,所得战利品两成归王室,剩下都是你们的。不参与征伐者,就算他是国尹,也不能分得一个奴隶!”
师般大吃一惊,他不知道这是兽旨的临时起意,还是武丁所教唆的——他不认为年轻的君主会有对外征伐的成熟想法,但更不认为兽旨有现编瞎话的才能和胆量。
和武丁相对比较生疏的多亚们却并没有类似师般的疑问,商王对于他们来说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商王本身才能的高低、志向的大小,他们前此并没有清晰的认知,甚至从来也没有妄想探究过。他们只是简单地被兽旨所传达的武丁的豪情所感动了,更对君主许诺下的战争和战利品垂涎三尺,于是不等师般令下,立刻整合兵马,占据了大邑的每座城门。
并非没有反抗者,但无论史官还是尹、臣,他们所统辖的军队比起世代以战斗为业的多亚的军队来说,数量即便略占上风,质量却要差得很远,况且多亚的总指挥师般既指挥得当,同时又挂着“师”的高贵名号。在师般的策划下,包括杞侯易在内的大群史官被砍下了头颅——那老头以为局面有所好转,竟然大着胆子跑回大邑来了——而对于尹、臣们却相对温和得多,终究他在变乱初期是站在尹、臣们一边的。
多亚们一泄多年积压在心头的怒火,这既是对掌权者的反抗,也是对宗教权威的反抗,不过他们所掳掠的战利品却并不算很多。世袭贵族不能因为一两个人触怒了王而被族灭——正如杞侯易虽然被杀,杞族却并没有绝祀一般——从仍将存续下去的家族中夺取财物,总不如杀尽抢光来得坦然而爽利。他们遵照兽旨所说,把掳获物的两成献给武丁,然而武丁却让兽旨把除奴隶外的其余东西都退了回去:“此非邑外之物,我王不取。”
大邑内的变乱就此逐渐平息了,政局相对稳定下来。与子弓要直接堵上堤防缺口的妄想不同,武丁由得河川泛滥,然后开渠疏水,最后尝试在湮过的湿地上重新耕种。正如河川泛滥将会夺取无数无辜的生命一般,武丁的这次谋划也夺取了很多贵族的生命,虽然他们说不上无辜,但动乱牵连到很多大邑内外的平民和奴隶也枉送性命——对于急于夺取权力的武丁来说,这些牺牲是无可避免的,他也从没想过要去避免。
大邑内外,党同师般的贵族们弹冠相庆,胆敢反对或者只是不赞成师般所为的贵族则被杀的被杀,被流放的被流放。只有一个人不值师般所为,为此变乱的扩大痛心不已,却站在风浪的顶点没有倾覆,但唯其不倾覆就更加痛苦——那就是太子子弓。
子弓曾经去找师般,要他停止对史官们的屠杀。师般老实不客气地把话顶了回去:“假如小王的盟会有效,我也就不用污损佩刀了。”子弓分辩说:“两只牡牛相斗,我确实没有力量把他们分开,然而你却用刀去硬砍。杀死那么多人,对你有什么好处?”师般冷笑了起来:“两团绳结缠绕,除了一刀斩断外没有别的方法,即便此后每条绳子都只剩下了半截,也比一个混乱的绳结有用!”
“史官们秉承上天和先公、先王的旨意,即便杞氏、祝氏有罪,也不应该太多杀伤,”子弓试图作最后的努力,“奴隶的血能使上天满意,贵族的血却只会使先公、先王们愤怒呀!”然而师般却回答说:“这是王的意旨,我般只能遵行。等小王成为王了,再来命令我吧。”
子弓找错了理论的对象,如果他去申斥亚牧、亚万等人,对方可能会摄于他的权威而有所收敛,但师般一向反感他,子弓越说请少杀人,师般就越是杀得毫不留情,血流漂杵。子弓只好尽自己所能地保护下一些名声还好、仇家也少的史官,但他没有想到,这反倒为自己种下了无可挽救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