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三
武丁四年夏,乙酉日,大乙的又一次祭祀终于开始了。从来先公、先王中冥、亥、上甲和大乙的祭祀最为隆重,本次更是把多亚们在内斗中进献给武丁的原各贵族家奴四百余人,全部用作为牺牲品。
杞氏、祝氏、史氏等几家最大的世袭史官的贵族,在动乱中伤亡过半,武丁趁机借口大乙的祭祀缺乏人手,提升六十多名中下级贵族协助主持这次国家级大典——那些原本没有后台的小贵族们立刻感激泣零地把君主当成了他们的大恩人和总后台。
武丁跪在祭台前——祭台上堆满了奴隶的首级,最上面是一个大大的白牛头——虔诚向祖先祷告。可是祷告才到一半,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口吐白沫,向前一头栽倒在地,昏死了过去。史官们七手八脚地把君主抬到屋中,有薰草药的,有掐人中的,有占卜吉凶的,忙个不亦乐乎。大家普遍认为:天气太热,日头太毒,君主跪拜的时间过长,一定是中暑了。
足足过了一顿饭的时间,武丁才悠悠醒转,并且醒来后大叫一声:“是,我遵从先王的命令!”史官、宗室们全都大吃一惊:“啊呀,奇迹!我王开口讲话了!”
武丁故意结结巴巴出向众人讲述他所编造的梦境:“余一人飘飘荡荡,来到天上,看见六螭驾车,车上端坐一位君王,平平的额头、细细的眼目、高高的鼻梁、长长的胡须……”史官们大惊小怪地认定:“那是大乙呀,那一定是大乙成汤呀!”
“大乙对余一人说:”武丁顺其自然地就把对方直接称呼为先王大乙了,“小子,余一人赐给你一位贤人,塌鼻梁、大嘴巴,高耸的脊背仿佛鱼鳍,他是你最好的辅佐。小子,你要象余一人尊敬伊尹一样尊敬他,把国事托付给他。”
这所讲的当然就是版说。于是祭祀大典完毕后,武丁装模作样地召集大邑内的全部贵族,逐一看视,逐一摇头。兽旨找准时机提议说:“既然不在大邑内,那就可能在大邑外,甚至可能身份并不高贵——我听说当年的伊尹,也是大乙成汤从有莘氏的小臣中提拔为尹的。”
武丁点点头:“既然大乙要余一人象尊敬伊尹一般尊敬那位贤人,想必也是小臣甚至更低的身份吧。”他立刻命令兽旨离开大邑去寻找。
寻找贤人,别的人都未必能找到,但兽旨肯定不会落空。只是为了表示自己确实在卖力地四处打探,兽旨领人出了大邑,先反方向地往东走,然后朝北,最后才绕到西面,一直走到一座名叫虞山的山脚下,才终于“发现”了贤人的踪迹。
虞山在大邑以西五百多里外的河水北岸,也大概就是今天山西平陆附近中条山脉的某座高山吧。当时版说正领着数百名奴隶在这里掘土造砖,打算为虞侯修补都邑。传说中,早在唐尧、虞舜时代甚至更早,中原地区的人们就已经发明了造砖的技术,虽然那时候的砖还只不过是土坯砖,不经过烧制,但已经比直接夯土筑墙要简便和结实多了。版说精通造砖的技术,据说经他监督所造出来的砖,虽历百年、千年也不会碎坏——当然,并没有真的得到过验证。
兽旨见到版说,装模作样地惊呼:“这定是我王要找的贤人呀!”立刻派人把版说扶上马车,用最快的速度送回了大邑。
武丁在王宫中接见了版说,也装模作样地对左右说:“大乙梦中所说,正是这样一个人。”于是他整顿仪容,向版说询问治国和强国之道。版说终于可以直接对君王献上计策,而不用再编造故事和笑话了,他侃侃而谈,把大商为何会衰弱,如何能富强,逐一详细地加以解说。
“君主是国家的中心,多众是国家的根本,只有君主掌有实权,多众饱暖无忧,国家才能稳定,稳定后可求富强,”他最后这样总结说,“国家大事,在祀与戎,君主不能简单地把祭祀委托给史官,把军事委托给多亚,君主必须亲自掌握这两种权力,全国的力量才能凝聚在一起。”
因为版说的身份太过低微(虽然并不象后世所传说的是奴隶的身份),不能一步登天做国尹,因此武丁先尊他为自己的老师,是为“傅说”,成为臣的身份。一年后,再由臣而升为国尹——内廷侍奉君主起居的臣出而职掌国政,这在商朝历史上也并非罕见。
这套祖先托梦的把戏非常拙劣,但在迷信鬼神的当时却收到了相当成功的效果。此前大乙聘请伊尹,此后周文王聘请吕望,就都是这种把戏的翻版。武丁从此就可以开口说话了,并且在傅说的辅佐下,逐渐把王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傅说首先向武丁提出的建议就是迁都。“国家衰弱的时候必须迁都,比如先王戋甲迁居到相,”他这样提醒武丁,“君主想要掌握更大权力的时候也必须迁都,比如先王般庚迁居到衣。”
武丁还有些犹豫:“我听说般庚迁居的时候,遭到贵族和多众的一致反对,为此杀了不少人,连漳水都染成了红色。大邑变乱平息了还不到半年,多众的心还没有归附,这个时候迁居合适吗?”
傅说狡猾地一笑,回答说:“所以要迁都,是为了重新安排贵族们的住宅,重新划分他们的土地,趁机任用忠良,贬斥奸邪,也趁机扩大君主的权柄。所以迁都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我王并不一定要迁往远处去,只须在衣邑附近建造新邑,其名仍旧为衣,那就可以对外宣称只是迁宫而已,不会引发大的动荡了。”
商王迁宫不算是什么罕见的大事,历代商王或者贪图享受,或者喜新厌旧,经常会废弃旧的宫殿而迁居到新的宫殿里去住,更不用说着了天火,或者有鬼魅作祟而不得不迁宫的情况了。某些时候,宫殿迁得非常之远,甚至迁出都邑之外,那就还需要多造一重城墙,扩大都邑的范围,重新把王宫圈划进去。
然而武丁迁宫的本意却是迁都,他当然要迁得更远一点才好,远得使旧日的衣邑根本无法把新宫圈划进去,而必须为此建造新的邑,建造新的街道,新的贵族们的宅邸。按照傅说的意思,可以出大邑往北方去寻找,在紧靠着漳水的地方建造新宫,然而武丁犹豫了一下,目光突然望向前方不动了。
君王的宫殿面南背北,君王的坐向一般情况下也是朝南,武丁所望的当然是南方。傅说顺着他的目光想下去,试探性地问道:“我王想在洹水以南建造新宫吗?”
武丁的目光有些茫然,又似乎异乎寻常的辽远,他沉入了只有在祭祀祖先的时候才可能沉入的冥想中,用一种异样温柔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洹水的南岸,洹水由西向东,在那里折向南方,那片贫瘠而美丽的土地……清澈的流水,岸边的嫰柳,还有她提到过的柳间的燕子……”
“什么燕子?”傅说听得一头雾水。他当然无从了解君王究竟在怀念一些什么,而即便他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同样无法想象这种毫无希望的相隔遥远的思念。只是君王既然有了这种意向,作为臣下就必须去付诸实行。傅说亲自离开大邑跑了一趟,找到了武丁所说的洹水大拐弯的地方,这个驼背的老人柱着拐杖考察了一天一夜,终于满意地回到了君王的面前。
“这是天赐给我王的好地方!”傅说用树枝在沙地上描画洹水的形状,“东、北两面有洹水围绕,西、南两面可以挖渠,引洹水来辅助防御,有了水的防御,则宫墙不必建造得太高,便于君王极目眺望四方。以新宫为中心,北面渡过洹水是旧邑所在,东南两面曾经有些夏人的村子,已经都被夷平了,正好建造新邑的街道。我王的眼光太好了,这真是个好地方!”
“是呀,是个好地方。”武丁唇边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温馨的笑意,然后他摆摆手,此事就这样定案了。新宫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修建完成,此后围绕新宫建造新的衣邑,迁居旧邑的贵族,又花费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新邑在旧邑的东南方,相隔窄窄的一条洹水。
无论衣邑的旧邑还是新邑,现在都属于河南省安阳市所管辖。新邑在安阳市的殷都区东南部,北面靠着洹河,东面渡河达到大司空一带,西到四盘磨,南到王裕口,而新宫就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发掘出大量甲骨的小屯村附近,现在属于殷墟保护区的宫殿宗庙遗址。旧邑则在殷都区的中东部,洹水以北的武官、侯家庄、前营和后营附近,现在属于殷墟保护区的王陵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