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 花园 小酒馆 飞地
图书馆
文字大小
夜间模式
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三章 天乙(其四)
2022-09-17


洹水南岸的新邑是由傅说负责修建的,版吏出身的他具备相当优秀的建筑学方面的知识。傅说首先亲持立臬测量日影的方向,标出正南、正北,然后据此圈定了新宫中心的基础位置,并且请君王来行奠基之礼。

相隔将近五年时光,武丁终于渡过洹水,再度踏足这片魂牵梦萦的土地。不,梦中的故土是非常模糊的,况且时光荏苒,景象不在,屋舍化为焦土,垄亩早被踏平,只有岸边的柳树依然是那样的窈窕而翠嫰。于是他关照傅说道:“此柳甚美,不可损伤。”傅说恭敬地鞠躬,表示遵命。

其实在武丁白昼的思念和夜晚的睡梦中,频繁出现的并不是这片已接近面目全非的土地,而只是这些嫰柳,以及嫰柳下翘首期盼的那个美丽的夏人姑娘。自己快步奔到岸边,甜蜜而焦虑地四下搜寻爱人的踪迹,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那曼妙的身影从柳树后面飞纵出来,投入自己的怀抱——如此温馨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然而一夜之间人世万变,啬女啊,你究竟在哪里呢?

武丁知道啬女最初是被仓侯咎掳去的,但很快侯咎就病死了,然后在数月前的动乱中,侯咎的继承人侯何也遭到刺杀,家族分崩离析。在如此剧烈的动荡中,是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女奴的去向的,武丁数次秘密派人前往查访,却始终没能得到准确的信息。

他失望到近乎于绝望了,他相信自己这一辈子再也看不见啬女了,他只好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权力的攫取和掌控中,希望可以藉此来排遣心底不足为人道的愁烦。然而,即便自己可以彻底夺回权力,即便自己比古来任何一位君王的土地更为广大,权柄更为至高,又有什么用呢?失去的永远无法复得,向先公、先王祈祷也毫无作用,向上帝祈祷也毫无作用,或许这种苦痛将永无止境,将伴随自己一生吧。

武丁黯然地离开了下令要保护的岸柳,某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还不如把这些柳树都彻底砍伐掉算了,还不如彻底消灭可能会引发自己怀想和思念的一切事物算了。但他终于并没有重新下达命令,他不希望臣下们尤其是傅说看出自己内心的软弱和矛盾。

武丁来到傅说所圈定的新宫的中心,他左右望望,突然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朝向西方疾步走去——以傅说为首的尹、臣、奴仆、奴隶们茫然无措,也只得紧跟在后面。武丁走出四十余步,停在一片朽烂的废墟上,他轻轻踢了一脚地面烧残的漆黑的木头,表情奇特地再度望向北方。

是的,没有记错,这里就是啬女的家。虽然自己从来没有资格踏入她的屋中一步,甚至只要胆敢走近,就会被那个固执的老头子舞着木棍追打,但自己曾经数次在月光下徘徊,徘徊在她的窗下,希望能够鼓足勇气把心爱的姑娘提前变成自己的妻子……是的,这里就是啬女的家,而北面一点,应该就是她母亲的坟茔。

“那里,”武丁指一指北面,“有一座坟,不可掘坏。”

“那不可能,”傅说为难地搔了搔面颊,“距离王的新宫太近,不可能留出空地来,一定是要掘开建造屋舍的呀。”

“不可掘坏!”武丁转过头来瞪了傅说一眼,语气异常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这其实也是傅说教给他的——“王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这不可违抗不是建构在理解基础上,而是建构在神秘上。王的思想只有王自己知道,只有上帝和先公、先王们知道,臣下绝对无从窥察。王的命令永远不需要解释,只有在不理解基础上的服从,才是真正的服从!”

傅说记得自己讲过的话,他一方面觉得事情实在不好办,另方面也欣慰于君主遵从自己的教导,确实在毫无解释甚至毫无来由地下达指令,从而增强其君主的威严。傅说犹豫了一下,为了使自己亲手塑造的这位君主的塑像可以变得更为俊伟,他最终还是努力低下头去,口称:“遵命。”

傅说又花了整整两个白天的时间测量方位,然后把原定的宫殿中心向东略移了十余步,这才得以勉强避开君主所明令保护的那座坟茔。武丁对傅说的妥协和努力颇为赞赏,于是他再次莅临洹南,亲自主持了奠基仪式——包括以三牲祭告上天,以美酒洒告大地,也包括活埋了三男、三女、一名儿童总共七个奴隶。


把新宫和新邑的营造交托给傅说以后,武丁启程前往大邑商。虽说大邑商是王朝的祭祀中心,但一年三百余日,几乎每天都有祭祀活动,大邑的君主是不可能经常前往五百里外的大邑商去的。事实上,没有一项祭祀——包括定期的和临时的——必须在大邑商举行,大邑商只不过具有名义上祭祀中心的头衔而已。

但大邑商终究是王朝兴盛的基石,是大乙成汤的故都,作为商人的君王,是不可能终身不前往拜祭的。况且,大邑商也是王朝东部领土的中心,是抵御夷人侵扰或者进而讨伐夷人的军事基地。既然大邑的局面已经基本稳定了下来,武丁觉得自己有必要去那里一趟,追思先王的伟业。

大邑商在浍水的东岸,当武丁在邑外远眺浍水的时候,他发现岸边构建着一系列相当美丽的建筑,并且这些建筑围绕着华盖般的大树、绒毯般的草坪,还有青竹编成的栅栏——“那是谁的产业?”

听到君王的询问,陪乘的师般挺起腰来,以手遮眉远远望去。“那不是贵族的产业,”师般笑着回答说,“那是‘玄鸟之祠’。”

武丁听说过玄鸟之祠,但更重要的是,在他记忆深处隐藏着对玄鸟之节的美好回忆。那是一个沿袭上古淳朴风俗的节日,全国未婚的青壮年男女,都可以在仲春确定的某一天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在节日欢庆中挑选中意的情人,找个能够感受天恩地德的地方,恣意地春风一度——商人的始祖契,据说就是这种野合的产物。

民间传说,契是在其母简狄吞吃了一枚玄鸟之卵而后诞生的,这肯定是不了解或恣意歪曲商人风俗的那些外族人放出来的谣言。玄鸟虽然尊贵,终究是一只鸟,比上帝差得十万八千里,而衣人的君主们明明都是上帝的子孙,怎可能是一只鸟的子孙?其实是上帝化作一个陌生男子,在数千年前的某次玄鸟之节时和简狄灵肉相通,才把他伟大的儿子契送到人间来的。

每当玄鸟之节临近,武丁都会格外想念啬女。在登上王位以前,那是他每年唯一和啬女可以合法并且放心地相拥在一起,享受那温柔躯体内如火热情的日子。然而可惜的是,真正相爱的青年男女却往往难以打破那道最终的樊篱,已经彻底长大了的武丁对此感觉非常懊悔。现在他后宫有妻妾十人,躯体一样柔软,内心却淡漠冰冷,毫无热情可言。他懒得去拥抱她们,即便尹、臣们苦谏,请君主尽快产下宗嗣来,以维护丁族和社稷的安康,他也总是吊儿郎当,敷衍了事。

自己想要永远深埋心底的怀想和渴望再次因为玄鸟之祠而激烈喷发出来,这使武丁浑身燥热,面赤如血。师般担心地望着自己的君主:“是因为天气炎热吗?我王的脸色非常难看……”武丁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左手来轻轻一招。

就站在不远处的兽旨看到君王召唤,急忙快步奔跑过来。“旨啊,你不要做兽正了,”武丁沉着脸,这样吩咐说,“你曾经为余一人找来了傅说,现在要你充当余一人的代表,继续巡行四方,寻找贤人。”说完这句话,他低头盯着兽旨的面孔,加重语气问:“你明白吗?!”

已经越来越能体察君主心意的兽旨心领神会,匆忙恭敬地磕下头去。他当然明白,自己受命巡行四方要去寻找的绝非什么“贤人”,而只是一个君主念念不忘的夏人女子罢了……




回目录 上一章 下一章
全部评论
首页 图书馆 网站协议 TOP
京公安网备0000000000000号 沪ICP备2022004120号 Powered by C&W s island buil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