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一
眺望着玄鸟之祠,心有所感的武丁并不知道,他所思念的姑娘此刻就正居住在这里,两人相隔仿佛咫尺。啬女是去年十一月进入这座华美的祠堂的,从此就开始了她作为巫女的似乎平稳而舒缓的生涯。
古人对特异的事物始终怀抱着敬畏之心,他们不仅仅恐惧无由之祸,同时也害怕无由之福。所谓“日中而移,月盈而缺”之类的思辨,也只有恭敬地仰视自然万物的古人才能够切身体味得到。见多识广的黍疆也不例外,他在啬女身上倾注了太多的自私的关爱以后,某一晚突然感到不寒而栗——宠爱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奴,会不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呢?
当年的仓侯何也曾经产生过类似想法,换了是他或者巫夹,一定会虔诚地向祖先告罪,然后找机会把啬女卖掉吧,但对于黍疆来说,这却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套用一个后世才产生的形容词来说,黍疆大有“侠”气,他既不忍心让啬女继续在一个又一个买主之间悲惨地辗转,同时又感觉如此丽色若为一人所独有,那是违背上天旨意的,那是不道德的。
黍疆自有手眼通天之能,很快就为啬女找到了一个他自认为很好的归宿,那就是前往“玄鸟之祠”去做一名巫女。
最初与天地相通,传达祖先意志的神巫,应该都是由女性来担任的,其后随着社会的变迁,祭祀之权逐渐落入男性手中,但巫女这一古老职业却一直在角落中半公开半隐秘地存留了下来——巫女最主要的责任就是在大小祭祀中充当某种特定的“尸”的角色。
“尸”是祖先或者神祗的形体代言,为“尸”者求乞神灵们附体,静静地端坐在高台之上,接受群众的礼拜和贡献。但在周代以前,“尸”还被赋予另外一项重要责任,那就是代表祖先或神祗与世俗的人类相交合,据说这样可以取悦神祗,也可以安慰永远存活在虚空中的祖先们的孤寂灵魂——巫女,正是这样一种“尸”。
很多重要的祭祀场合都会有巫女出现,她们代表女性神祗或者先妣,与主持祭祀的男子拥抱、交合,追求最高的自然愉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男性的“尸”也可以完成类似任务,他们将代表男性神祗或者先公、先王们,与主持祭祀的女性交合,不过随着时代的流转,人们越来越不把性看作是纯粹自然之事,性除了神圣外,更逐渐增添了很大的隐秘性和独占性,在这种情况下,往往接受男“尸”们拥抱的也是巫女。
既然要在很多重要的祭祀场合出现,既然要和主持祭祀的贵族男子或者男“尸”交合,那就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充当巫女的了。成为巫女的条件,首先要身体健康,具备一定的姿容,并且出身不可能低贱,最好是贵族,可以是多众,却绝不能够是奴隶;其次,巫女要懂得音乐、懂得舞蹈,懂得包括性在内一切可以取悦神祗或者先祖的技能;最后,她们还必须懂得部分草药的使用,必须懂得简单文字的刻写。
即便嗇女生来就是奴隶,以黍疆之能,也会给她找到多众的身份吧——虽然直接解放啬女是最简便的方法,但一个被解放的奴隶,仍然是没有资格成为巫女的,更不可能成为玄鸟之祠中的巫女。对于大邑商来说,玄鸟之祠是最高级别的巫女聚集地。
黍疆询问啬女的身世,在得知她曾经是多众以后,大感欣慰,于是把啬女被仓侯咎掳走后的所有经历都抹杀掉,为她编造了平稳的波澜不兴的人生历程,并且伪造了相关文契。然后,他聘请了一位年老色衰的巫女来教导啬女,教给她歌舞,教给她刻写,也教给她在床笫间取悦男性的独特技巧。
数千年前的知识比起现在来说要粗浅得多,但同时也体系清晰、完整并且精纯。啬女并不对自己成为巫女后的人生抱有任何期望,她只是本能地听从自己主人的命令,调动自己天性的聪敏来学习这些知识。“她有天赋,”老巫女这样向黍疆报告说,“她的手指天生就应该用来鼓瑟,她的嘴唇天生就应该用来吹笙。我怀疑她的母亲就曾经做过巫女,遗传给了她如此惊人的禀赋,旁人一辈子也学不会的技巧,她三天就全都掌握了。”
啬女的母亲从来也没有做过巫女,但啬女似乎确实具备某些人所不及的天赋,虽然,那其实并不主要体现在艺术方面……
在黍疆的安排下,啬女顺利地进入了玄鸟之祠,成为一名集高贵与低贱于一身的、必须将自己的青春无偿奉献给神祗和贵族们的巫女。
她近乎麻木地接受了这种命运,对于她来说,命运注定了悲哀,并且这悲哀注定了是无可逃避的。当他昔日的恋人武丁在宫廷中用权力来填补空虚心灵的时候,啬女却只能靠往日的怀恋来迷醉自己。虽然此刻的她已经具备了相当的艺术素养,但艺术并不能给她带来丝毫愉悦,因为这种艺术的目的往往和性一样,都不过是取悦他人的工具罢了。
商人的祭祀非常频繁,经常会有巫女被召唤去大邑参与国家级的祭奠,然而啬女却并没有这种资格,否则她应该早就与昔日的恋人愕然相对了吧。啬女不是衣人,她只是一个夏人而已,因此没有资格参与在大邑举办的国家祭典,而只能参与某些贵族在大邑商举办的规模较小、等级也较低的祭祀。武丁对这类民间祭祀不感兴趣,所以他虽然此后数度往来于大邑和大邑商之间,却并没能在类似情景下与啬女相遇。
除了必须在祭典上贡献自己的肉体——虽然那在名义上是很神圣的,与啬女身为奴隶的时候向她的主人贡献肉体全然不同——巫女还会负责一些简单的祈祷和治病工作。最后,她们也需要在一年一度的玄鸟之节上任由男性们来拥抱。
啬女怀念玄鸟之节,同时又害怕玄鸟之节。当自己还是一个平民少女的时候,在这个节日里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男子(当然是来)拥抱和结合(虽然他们放弃了这个天赋的机会),而身为巫女,却必须选择至少一个男子结合——前者有彻底否决、虚掷光阴的权力,后者却没有。不肯献身给男人的女子,还算什么巫女?对于不习惯商人这一风俗的女子(虽然被征服的诸夏都已经基本上习惯了),或者并非心甘情愿被男人拥抱的女子,巫女的职业和后世的妓女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确实,这种巫女也正是后世官妓的滥觞。
然而可怜的啬女,她必须要面对自己这般看似幸福,实则悲惨的命运。尤其是,当日来匆匆离开故乡,没有留下一样信物可资怀念,每当想起自己爱人的时候,啬女只能把自己的双手按在胸膛上,闭目冥想爱人那温柔的大手轻轻拂过……
玄鸟之祠周边密栽了很多柳树,这往往使啬女回想起洹水岸边自己的故乡,回想起爱人用柳叶模拟的“凤鸣”之声。现在的她已经成为玄鸟之祠中最具音乐素养的巫女了,她尝试摘下柳叶来吹奏“凤鸣”,然而奇怪的是,精通五音的她却始终无法自通,根本就学不会……
她此刻还料想不到自己的命运将会产生多么惊人的转变,每当玄鸟之节来临,她只好选择几名尚算合意的男子,作为梦中爱人的替代品。其中最得啬女欢心的,是大邑商一名年轻的中级史官,名叫祝争。
争出自世袭史官的显赫贵族祝氏,但却是血缘相对疏隔的小宗子弟,一直居住在大邑商,从没有去过大邑,正因为如此,他并没有在武丁铲除权贵的争乱中遭受任何牵连。他只是隐约听说,大宗的长辈们与尹、臣相争,引发了大邑内的动乱,最终由王出来平定乱事,派多亚杀死了为首造祸的数十名祝氏。现今在大邑,只有两名祝氏子弟仍然担任着史官的职务,并且地位都不算高。
这些消息对祝争来说并不算噩耗,甚至比垄上秋风更要来得与己无伤。反正就算大宗光辉显赫,这光芒也照不到世居大邑商的小宗,而就算大宗尽数被杀,也不会牵连到五百里外的小宗,况且,有资格继承大宗的小宗为数还有不少,自己这一支实在是太过疏远了,永远也轮替不到。
对于祝争来说,无论大邑的政局如何风云变幻,自己的生活却永远一成不变。他年方弱冠,刚开始在大丁的宗祠中担任蓍筮助手,不出意外,这份工作是不会失去的,却也很难会有更好的发展。父母已经为自己择好了亲事,妻子岁末就会过门,然后生子、教子,延续家业,生活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喜,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激情。
这正是一个芸芸众生再普通不过的生活。
直到祝争遇见了啬女——那是在一场家族祭祀上,啬女充当争已经过世的高祖母的“尸”,而作为家中长子的祝争则必须与她交合。
祝争不是第一次与巫女交合,但当他看到啬女那清丽的面庞,那婀娜的体态,那在药物影响下迷离而又充满了淡淡的忧伤的眼眸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天地间万事万物都在霎那间黯淡了下来。
巫女作为神祗的代表,本不该拥有人世间的情感喜忧,而即便拥有,也不应该随意地表露于外,这本身就是对神祗的不敬。但啬女与其他巫女不同,她并非自小就被养育在玄鸟之祠中,也并非以处女之身进入玄鸟之祠,并且在成为巫女以前,她曾经历过了那么多的忧伤和苦痛。
她的心并没有死,在心底某个角落里,仍然充满着往日的怀恋,前此的屈辱,未来的茫然,以及对心爱的来的绝望般的幻想。这种种不同于常人的思虑,在药物的作用下逐渐浮现出来,透过那对迷离而清澈的眼眸展现在世人眼前,尤其是,展现在祝争的眼前。
啬女缓缓地褪去了身上的衣物,她洁白细腻的肌肤、玲珑的曲线,纤毫毕见。然而祝争却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这仿佛不属于人间的怀抱着忧伤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