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那一年,褚清黎二连冠。作为当年的冠军,主办方特意为他在gala上设计了一个焦点动作,让他独自滑到长边尽头,享受全场瞩目。类似的致敬动作也曾经在朴允恩退役时用到,当年的女王可不像褚清黎这么能闹腾,她只是远离人群,遗世独立,让全场的灯光只为她一人送行。
褚清黎是热烈的,他回身张开双臂,拥抱整个花滑世界,迎接所有的花滑明星一股脑地向他冲来。大家欢快地将他围着中间随意舞蹈。而维卡,直接从冰场的另一端加速,一头扎进了他怀中,撞得他胸口生疼。
关于两人间的绯闻,其实传了也有一段日子了。维卡的眼神始终追随着褚清黎,褚清黎也并没有特别礼仪地对她拒之门外。疯起来两个都是场上最令人瞩目的神经病。最会炒气氛的就数米什卡,他知道有时候男女间就像安全火药,平时保管得太好起不来火花,其实就差那么一点点助燃剂而已。
那场下呢?通常褚清黎在场下很少给这些女孩子们接近他的机会,他太敏感了,这个世界对他简直充满恶意。但维卡,维卡是个单纯清透的女孩子,他心下不忍。直到维卡去了瑞典。
维卡投奔了斯德哥尔摩的俱乐部之后,才通过媒体发声明解雇了她跟随了11年的亲生教练。一时间别说媒体大肆渲染“维卡为爱追随男友抛弃恩师”,就连褚清黎都开始自问,难道他们之间还真的,有点什么了?
那之后的2、3个月,兴许是他生活中难得的放松时刻——当然,事业上放松是不可能的,那两个月他差不多一直在和日本冰协死磕,半个地球往返当通勤。只有和维卡一起聊天唱歌打游戏的时候,他才勉强能从心底里漾出笑来。那时候,他是很感激铁哥们儿米什卡的。
直到那一天,他终于在公寓门口发现被狗仔偷拍,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有一份自己的计划表,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他也必须严格按照自己的计划表去执行。维卡很好,只是她无法长久的待在他的计划里。他也许被本能拽离了方向,但发昏也有个限度,他可以好好控制自己——不,都怪米什卡,为什么要煽风点火?
否认恋情来得有些突然,那时候连维卡自己还不知道。他没时间和维卡聊这件事,那时的他被媒体逼在角落里,几十只话筒怼在脸上,不交代清楚不罢休。可他怎么能承认?他很早就知道了维持形象的重要。他有太多疯狂的女粉,叫嚣着“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女人能配得上他这个王子!”嗯,或者,也许可以有唯一的例外?
他会迁怒,但他并不怪米什卡还在拉他和维卡合影。毕竟当时后台还真的没几个人,既不知道他恋爱了,更不知道他单方面宣布分手了。那场商演尴尬结束后,维卡哭了很久,她对米什卡倾诉说这是她当时单方面抛弃她教练的现世报。尽管换教练这事跟褚清黎确实没什么关系。一年多后,她选择了退役,接受了米什卡的追求,成为了一名冰舞教练,回到了俄罗斯。
所以欣欣没有和她在成人组里作为对手碰过面。这位前辈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个历史人物了。体育赛场就是这么残酷,它从不以你真实的年纪论大小,而以你退役的年限盖棺。明明维卡比褚清黎还要小5岁,但至今仍活跃在第一线的褚清黎给人感觉青春逼人,维卡在人们的印象里已经是上一辈的花滑明星了。至于叶卡特琳娜?大约是奶奶辈的名人吧?
维卡牵手米什卡之后相当快的时间里,媒体风暴便平息下来。曾经gala与商演场上米什卡那些拉郎配的小小动作,都重新被解读为“可爱又害羞的小伙子,不敢独自与姑娘玩耍,只好拉上哥们儿壮胆”的行为。
“所以,”褚清黎后来感激地对米什卡说,“什么话都是媒体说的,捕风捉影,没头没脑。要不是你,还不知道他们闹到哪一天。”
那时,米什卡坐在斯德哥尔摩的酒店里,听褚清黎安排欣欣接下来的编曲和行程。他噎在喉咙里的话说不出,只能说:“是我惹出来的祸,我总要解决它。”
恋爱已经两年多了,维卡和米什卡始终两地分隔,也差不多到了极限。偶尔米什卡会和欣欣唠叨起维卡,说她像谁呢?安娜,安娜·卡列尼娜。欣欣对俄国文学半懂不懂的,接不上话。最多就说:“你们俄国人的名字,真难搞懂。”米什卡就笑了,岔开话题。
所以欣欣对维卡的事知道得很少,她听见褚清黎竟然难得的没有回避话题,自然是抓肝挠肺地想问清楚维卡的事。褚清黎看得出来,其实这件事,他知道,早晚他不说,米什卡也一定守不住秘密。
总有一些秘密,是必须与人分享的,否则淤积在心里,会生根、发芽,长出奇怪的花。
褚清黎被斜阳打在脸上,有点看不清对面的欣欣。一团笼在光圈里的影,透出精光闪亮的眼睛,在等着他的答案吗?
即使冷气再强,被虚弱的夕阳照射着,他依然有股热血翻涌的感觉涌上来,抵挡不住。他今天决定,与欣欣分享维卡的秘密。
欣欣就窝在沙发角落里,低低的马尾压下来,盖住半张脸,她咬着马尾尖,怔怔地听他讲那几个月的心情。直等夕阳大半隐没,对面的人快看不清脸部轮廓。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掰开手指算了算,“那时候,你发现了我。”
褚清黎看着窗下一团猫一样的暗影,点头:“那段时间我确实忙得团团转,也确实……是在逃避维卡。那次是我去纽约看汉娜,顺便想再挑一个孩子,谁想能挑到你呢?后来我邀请过维卡参加商演,希望有机会请求她的原谅。她拒绝了。她到现在还在恨我啊!”他趴下来,软软地瘫在小圆桌上,手长长地伸出去,仿佛想抓住窗外最后一缕斜阳。
黑暗终究吞没了这个房间。繁华都市的盛景透过层层花树,闪烁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一个疲惫,一个心疼。
褚清黎很久没这么松弛了。他合了眼,想养一下神。欣欣叫他时,他感觉自己大约是睡过去了,背上生疼。
“过了12点了,灰姑娘。”欣欣笑话他,自顾在黑暗里忙着。不熟悉的老派爵士乐声慢慢飘出来,悠悠然灌满整个房间。
“想不到你竟然喜欢这种音乐?”都过了12点了?褚清黎有些惊讶。他随口打趣着,抬头想确认一下,找了半天,才意识到这年头想找个挂在墙上的挂钟可真难。欣欣给他看了眼自己的手机——真的,12点刚过。外面的华灯明明一点都没变,还是一样的灯火通明。天黑得和这屋子里一样,什么都看不清楚。星光是不受大都市欢迎的东西。城市,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星火都会隐匿在城市的深处,不管你自愿或者不自愿。
他摸索着站起来,循着音乐声向欣欣靠过去。欣欣没管他,转身蹦蹦跳跳跑去冰箱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裱花复杂的杯子蛋糕放在长桌上,蛋糕上面还插着根小小的蜡烛。“来祝我16岁生日快乐吧!”
“你生日?我不记得……”褚清黎觉得自己一定是没睡醒,整个人还是懵的。
欣欣毫不介意,自顾点起蜡烛:“对,你不记得。你怎么可能顾得上记这些小事呢?不过既然赶上了,来祝我生日快乐吧!”褚清黎瞬间有了歉疚之感,于是拖着生疼的身体走过来。长桌上放着半瓶红酒和酒杯,他有点诧异:他睡过去的这一两个钟头里,这个小女孩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呀?“你喝酒了?”欣欣点头,又再倒上一杯,递到他面前。
他拒绝了:“我不会喝酒。”
欣欣便笑了:“你啊,骗神骗鬼,早晚连自己也骗进去。”
褚清黎也笑,说:“许个愿吧!”
欣欣低了头,是真的失落:“我的愿望刚刚落空了。”
“生日年年有,能不能许个容易实现的愿望?”
欣欣想了想,点头,许愿,把蜡烛高高举起到褚清黎面前,请他吹熄。烛光隔着两个人的脸,随着空气间的微微震荡而摇摆。黑暗之中,忽而两个看得清对方,忽而说不清是谁的喘息稍大一点,烛光摇动,两人的脸便都成了斑驳的碎块。
褚清黎始终看着她的眼睛。她在长高,大大的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所以他报以甜甜的笑,一口吹熄了蜡烛。屋中瞬间陷入一片无处着力的黑暗。兴许是人类对阴冷长夜的本能畏惧,欣欣轻呼出声。褚清黎伸手定住她腰,防她跌倒,问:“你还是留住刘指导吧?”
欣欣先是怔住,跟着笑得肚子疼,蛋糕都差点摔在地上。“你醒过来啦?”褚清黎也放声笑出来。两个人高低错落的爽朗笑声,衬着爵士,摇摆在空气里,好像轻松极了。
他轻手轻脚替欣欣放好蛋糕,拉她去沙发那边坐下。人的视力是很快就能适应暗夜的,窗外的灯光成片扫来,一点都不会寂寞孤单。他希望慢慢劝服她:“刘指导是很难得的一线执行教练,你跟着他练错不了的。国家队给不了他真正的资源。用不了两年,以刘指导的脾气肯定受不了,会要求退出的。你看着吧,不如你挽回他,他是你的专属教练,但从此与我无关。”
“干嘛与你无关?”她故意抬眼瞟他。
褚清黎笑:“他讨厌我。”
“难怪他总虐待我!一加训练量就加得那么狠!”
“不,不!你误会他了,他可没讨厌过你。”他笑得更欢畅了。
何必?欣欣又不是不知道刘指导怎么想的,但她总不能说:“你个蠢货,难道我不知道?”她每每被褚清黎三言两语顶到胃疼的时候,真是恨死自己年幼无知,言语不够犀利了。
“你说呢?”褚清黎还在确认她的意向。
欣欣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和她开始想要的结果不一样,她需要时间消化。窗外总有灯光晃啊晃,她其实不喜欢,晃在脸上会打扰她的思路。但暗夜里有一点光亮映着,身边的褚清黎看起来虽说清冷,好歹不算太遥远。她想自己应该也是同样吧?
褚清黎被繁复变换的节奏熏得半醉,试探着,拉她进怀里,感觉她软软的,似乎都不会动,便慢慢地探问:“这是你这一季的选曲吗?我还不知道,你这个赛季的选曲是什么呢?”
“D大调二号交响曲。”欣欣枕着他的胸膛,板直结实,不知何时自己的马尾辫已经松脱,头发披散开,毛茸茸地隔在两人之间,很舒服,很放松,就这么交代了。
褚清黎抚着她的长发,不免沉吟:“短节目?交响曲做短节目需要非常强的控制力,你确定你可以?”
“你小瞧我?”
“不是……”他噗嗤笑了,“不如这样吧。还是西贝柳斯的,换成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你觉得怎么样?”
欣欣闭上眼睛,脑海中流过已经熟识的交响乐,再努力搜索小提琴协奏曲的高亢悲鸣。良久,她仍闭着眼,却答:“好。小提琴更适合我。”
褚清黎就着黑夜,捻起她一缕黑长秀发,轻笑:“没敢打扰你,以为你睡了。”
欣欣深深吸着鼻子,她有点贪恋他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而且深夜偎在一起,暖暖的,不舍得离开。自己连着几个月都在马不停蹄地征讨天下,开公司、谈广告商、和路德维希女士制定未来的计划……这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应该有的生活,但她必须振奋起来去做这些事。几个月间,她像要咬碎从前少女的壳一样,痛苦、兴奋、挣扎而出。今天是她的16岁的生日,她感觉自己终于破茧而出了,抖掉那些毛虫的黏液,在暴风雨后的彩虹映衬下,展示她的翅膀。
几个月没有好好睡觉了,今天这样的时候,她竟享受到片刻安宁,难得的想哭。刚才喝的有点多,她感觉一股翻腾的气息涌上来,便索性浑赖下去:“你是对的,我果然应该一直好好的走北欧精灵风才是。”
褚清黎轻轻牵动一边嘴角,恍惚有一丝笑意没能藏住,揶揄她:“北欧风啊?要不怕冷才行吧?”欣欣不回答,把自己往他身体里揉进去,更赖皮了。他便顺势问:“长节目呢?”
“弄臣。”
一直玩着欣欣发尾的手指僵住了。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像猫一样半晌无言,回头望向窗外。这里太高,透过花墙很难俯视地面的风景,想看见大路上的车还挺不容易的。不过他想,地面上无非虫子一般的汽车闪着灯往来穿梭,只有灯光偶尔漏进来罢了。褚清黎就这么僵着,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说。
欣欣从他手里拉过自己的发尾弹了一下,很轻很轻地唱:
“美人凭我的记忆,有一天我曾和你相遇,以后我到处找你,今天终于和你在一起,今后我这颗心,也只能属于你。
“哈哈,你开这样的玩笑,它有几分可信,我心里完全明了。你这么容易忘记,早追求过无数少女。
“多么丑恶啊,同样的谎言,我曾倾听,我曾相信。心儿受欺骗,多么不幸,多么伤心!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安静,安静,你何必泪流不停。他欺骗了你,这已经得到证明。”
她没什么歌剧功底,仗着练习乐器的关系,四重唱也把音准情绪拿捏到位,醉中壮着胆量,学着每个人物的语气,惟妙惟肖,手上似是配上自己的动作,时而是出手勾引的舞女,时而是愤怒复仇的父亲。褚清黎听着,开始颤抖,终于,他推开欣欣站起来:“谁给你选的曲子?”
还能有谁?
褚清黎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在顶级玩家眼里全身都是筛子。比如维卡这事,放出去加加工,这小故事分分钟发酵一下,花滑王子变渣男。更何况,还有别的事。但这伤疤不应该由欣欣来揭开,她和这些事都没有关系。那时候她还小,那时候,他甚至也还小。
“可以……换一个吗?”他显得很激动。
“为什么呢?你已经不是我的教练了,”她歪着头,两眼空茫,“你也说,我的专属教练是刘指导。嗯,我觉得这个想法不错,我会去求他,不出意外,不,没有意外,我不会让这件事有意外,我会用尽全力求他,他会答应。那之后咱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关系了对吗?”她说着,哭着,“我认真想过你兴许真会答应做我教练呢?想得太真切了好像已经成了事实。但我内心明白,你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慈善事业啦、培养新人啦、打击我啦……”她哭着笑出来,“我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你是要做花滑界霸主的人,我只是个小女孩……”
褚清黎轻轻地,把这个激动到语无伦次的小女孩揽起来,真情实感地抚慰着:“你长大了,你和路德维希女士做什么我都无权过问了。从今以后,咱们的合同取消了吧!什么都不附加可以吗?就……取消了吧?”
疲倦的女孩瘫在他怀里,喃喃:“你还欠我一个奥运冠军,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呢?”
哦!三冠王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发现她已睡倒在自己怀中。他轻声哼起来,像哼摇篮曲似的:“女人爱变卦,像羽毛风中飘,不断变主意,不断变腔调。看上去很可爱,功夫有一套,一会儿用眼泪,一会儿用微笑。你要是相信她,你就是傻瓜,和她在一起,不能说真话。可是这爱情,又那么醉人,若不爱她们,岂不是辜负了青春。”
他打横抱起欣欣,放去里间床上睡下,轻吻她的额头,无不遗憾地在她耳边轻语:“真是可惜,我也好想选这套歌剧啊!”
他早已不是轻佻的少年,可以靠荷尔蒙去撩拨满场的观众。纵然他还不到30岁,也只能把自己架在天上俯视众生,让信众们去膜拜他,而不是爱慕他。因为他已成神,花滑之神,而神是不能再重新走入人世间了。
看看时间,已经是夜半3点,再不走,狗仔都要来了吧?说不定已经守着了。桌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悄然离去。
他的直觉很准,只能说幸好比对方快了一步。眼看大厅有人守候,他独自一人,拉起帽子,从侧门悄悄溜出去,随便找了出租车走开。离开很久才打电话给助理,叫他去另找酒店安顿下来接他。
和助理东拉西扯了大半夜的欣欣助理慌慌张张上了楼,打开夜灯,叫醒了欣欣。欣欣揉着一头乱发,眼睛穿过空旷的房间,夜灯里发现了遥远的长桌上酒杯已空。晶亮的玻璃杯被夜灯打着,好像聚光灯下的谢幕表演。她打开手机,只收到一个不认识的号码发来的信息:“去想办法信任一个人,至少一个。换一个助理,并且信任那个人。”
夜色依旧深沉,但天际线泛出一线红色。有人说那是城市特有的景色,灯光污染。欣欣抱着膝盖和薄被,盯着那抹红,耳朵里轻摇慢摆的爵士不知何时开始显出了遥遥的歌声。
她知道,这个赛季又将是一场苦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