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三
家族祭祀过后还不到三个月,祝争就迎来了自己新婚的日子。他对这一天并无期盼,父母安排好的这桩婚姻对于他来说,不过人生旅途中又一份无可逃避的责任而已,毫无欣悦,更无新奇。
尤其在那次祭祀以后,他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典礼上那不知姓名的巫女的身影,浮现出那对略显哀伤的澄澈的眼眸。每当想起这名巫女,祝争就会感觉头脑一阵晕眩,仿佛身处无边的黑暗中而眼前突然闪现出一道光亮似的。那巫女的身影在他脑海里,就永远被包裹在淡淡的光晕中,恍惚不似人间所有。
新婚当晚,他拥抱着自己的妻子,努力尽身为丈夫的职责,但就在同时,他的头脑中依旧无法抑制地浮现出那对哀伤的瞳仁。妻子是美丽的,但此刻就如同路边野草般毫无价值,妻子是温暖的,但此刻就如同廊下木柱般毫无生气。“男女欢爱,本就是延续后嗣的责任而已,”祝争提醒自己说,“仅此而已,并无其它。”
但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并无其它”,对于妻子或许是如此,对于那个仅仅拥抱过一次的巫女,他心中却充满了浍水般表面平静而内中汹涌的暗流。百尺水下的水草,如同荆棘一般缠绕并且刺伤着他的灵魂。
人生如通衢般平稳的祝争原本并不敢面对自己的渴望,不敢去追寻天边浮云的憧憬,然而越是残留的梦境越会令人神魂颠倒。他想要提议再次举行家族祭祀,想要再次见到那名巫女——那是很困难的,祭祀本有常规,很难随意增添,况且就算真的举行了祭祀,主祭的也未必会是自己,充任“尸”的也未必会是同一名巫女。
祝争怀念那对哀伤的瞳仁,也怀念那洁白而炽热的胴体。虽然他很清楚地知道,巫女之所以能够在祭祀中给予相拥者无上的愉悦,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们专修的技术和药物所起的作用。然而祝争一厢情愿地认定这名巫女的拥抱有所不同,她是哀伤的,这证明她是有其独立灵魂的,她所代表的不是先妣,不是神灵,而只是她自己。
曾经认定男女欢爱只是一种责任的祝争,他在拥抱妻子的时候,知道自己并没有灵魂,而她的妻子也不会在此刻拥有自己的灵魂。能够在欢好中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一并赤裸裸地展现于外,对于祝争来说,前此是根本无法想象更无法理解的。但就在那一刻,他理解了,并且沉醉于其中。
于是,翌年仲春的“玄鸟之节”,祝争悄悄地来到了玄鸟之祠。
这是啬女进入玄鸟之祠以后的第二个“玄鸟之节”。
前此在那个半疯狂的、充满了怀恋与哀伤的节日中,她拥抱的是谁,根本在头脑中没有残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这只是一种责任而已,虽然相对于那段悲惨的奴隶经历,相对于必须对自己的主人所尽的责任来说,这种责任带有表面上的非强迫性,她可以在一大群不同年龄、不同相貌的男性中选择自己临时的伴侣。然而,她只记得那一刻,自己脑海中浮现的仍然全是来的身影。
或许她所勉强接受的那名男子,本身比较接近自己记忆中来的年龄和相貌吧,虽然她根本无从揣测此刻的来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又一次“玄鸟之节”来到了,啬女将被迫再去拣选并接受一名男子的拥抱。其实那也只不过是又一次祭祀,只是主祭者要由身为“尸”的自己来最终择定而已,对于从未享受过灵与肉相契合的欢娱的啬女来说,相比其它祭祀,这倒是比较值得期盼,并且或许会残留下某些记忆的经历。不,现在任何一次与男性相拥,都会在她心灵深处残留下记忆,但那不是男性的容貌、身躯,不是交合的快感,而是茫然无助,是淡淡的哀伤和痛苦。
这一次,自己将选择谁呢?啬女有些后悔没能记住上次“玄鸟之节”所拥抱的男子的容貌和姓名,她无法选择自己被陌生的男性抱在怀中的次数,但起码可以选择记住那名男子,使他变成一个熟悉的人吧。被熟悉的人所拥抱,总比每次都更换对象,就象前此频繁地更换主人一般,会使她的心略微平静一些吧。
那一天,啬女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裙,发髻上没有佩戴任何饰物,相比锦衣华服,甚至头上也插满了珠玉或花朵的其她巫女,啬女显得是那么简约,那么朴素。就其本意来说,她希望有更少的男性会注意到自己,希望自己可以在较少的目标中拣选对象,这样才不会产生自己只是一件商品的错觉,然而,事与愿违,她越是装饰朴素,却越是会吸引更多的追求者。
进入玄鸟之祠的很少有贫穷人家的男子,普通平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而即便家境并不富裕的贵族,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提升自己的地位,都会尽量装饰家中的女子。对于他们来说,前此所见的穿着如此俭朴的女性,大概就只有家中的奴隶了吧,但有哪一个女奴有啬女这般娇艳的容貌呢?而即便另有天生丽色,又有哪一个女奴有如今啬女这般典雅的体态和气质呢?修习过房术、文字、艺术,进入大商王朝祭祀系统的巫女,其气质自然是普通女奴所无法比拟的。
男性总是喜欢新奇的事物,尤其对于数千年前那些认知有限、眼界狭隘的人们来说,一点点的变更,一点点的与众不同,就足以使他们目眩神摇,足以使他们把啬女视为天人。簇拥在啬女屋前的男性的数量,是她事先根本料想不到的,在这种情况下,她最终能够选中祝争,也算是一种异数吧。
事后,啬女也会悄悄地问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了这名中级史官呢?她想象着,此刻自己的爱人应该也成为一名中级史官了吧,他会拜在哪一位高级史官的门下呢?是杞氏、史氏,还是和祝争一样的祝氏?拥抱祝争的时候,她闭着眼睛,幻想着身上的年轻男子是洹水边分离的自己真正的爱人……
但那是在春风一度以后,更在交谈中得知祝争的姓名和身份以后的想法了——至于前此的祝氏家族祭祀,在祝争心底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对于啬女来说,却没有丝毫记忆的残存。在此之前,在无数男性拥挤喧哗之中,她是为何一眼就看中了祝争的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祝争和啬女记忆中年轻的来颇有相似之处,他们年龄相仿、身高相仿,同样长着一张窄额高颧瘦颐的典型商人男性的面孔。但更重要的是,啬女从祝争的双眸中看到一种久违了的热情,那不仅仅是对女性曼妙躯体的渴望,那是更进一步对隐藏在躯体深处的灵魂的渴望。希望将自己的灵魂彻底展现在对方面前,并且与对方所展现出来的灵魂合而为一——这是爱吗?啬女不知道,但她似乎从祝争这种充满热情和渴望的目光中,找到了自己记忆中年轻的来的影子。
啬女就这样投入了祝争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