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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四章 玄鸟之祠(其五)
2022-09-19


弹瑟而歌的正是啬女,虽然现在的她已经不会被他人这样称呼了。

根据考古发现和典籍记载,中国古代最早出现的是打击乐器,然后是吹奏乐器,最后才是弹拨乐器。其实这是由文明发展的程度所引致的:打击乐比如钟、鼓、铃、磬,乃是宗庙祭神之乐;吹奏乐比如笙、籥、埙,乃是民间自然之乐;而只有弹拨乐比如琴、瑟,才充满了个人性的艺术气质,并且逐渐与晚起的士大夫文化融合为一,亲密无间。

商代乐器,以石、玉或者金属制作的各种打击器都先后在地下找到了遗物,吹奏器中只有土、石制作的埙偶有出土,竹木所制的笙、籥则早就朽烂不可见了。吹奏器尚且如此,以竹、木为身,以丝为弦的弹拨器当然更是湮没无闻。

但是通过对甲骨文的研究,确定商代是存在有弹拨器的,并且很可能在中期风行开来——这正是啬女所生活的那个年代。

啬女很喜欢这些新兴的乐器,尤其是瑟。瑟的音色本身就蕴含着一种淡淡的哀伤,恰与她的心境相合,并且那仿佛淙淙流水般的乐声,也总会让她想起缓慢流淌的永无止息的故乡的洹水。用瑟这种过于艺术化、个人化的乐器来演奏追慕先祖之曲,或许算是一种亵渎吧,啬女似乎有意无意的逐渐迷上了这种亵渎,好在如此情境之下,没有人会在意这一点。

其实在柔弱的外表之下,啬女一直隐藏着一颗坚强的内心。她所经历的痛苦足以使一个人疯颠,或者主动迈上死路,但辗转坎坷,她却竟然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并且似乎是无意识地用自己并不喜爱的艺术,对命运和社会加以嘲弄。每个人的性格,都是由他所处的环境培养而成,或许父亲多年前有关夏后武士的吹嘘,无意中在啬女心中播下了奇异的果实吧,而当性格成型以后,她的所思所想,甚至所经所历,也都会延着命中注定的方向去发展了――或许在后人看来,那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歌声缓缓地扬起,如风轻诉,然后又缓缓地消逝。又是一年玄鸟之节到了,旧日的怀恋已成永远的幻梦,那洹水岸边清亮的凤鸣,从此再也听不到了吗?瑟女纤柔的手指抚过瑟弦,她的心中充满了忧伤,而这种纯个人性的忧伤,恰恰很好地配合上了竹瑟这种新兴乐器的风味。于是在唱完祭祀之歌以后,她改变了曲调和歌词:

“凤鸣喈喈,皇皇七彩,窹寐所思,不见君子;喈喈凤鸣,比之虹霓,胡不见君子,悲恻难弭……”

围绕在啬女身边的贵族男子里外三重,没有人能听懂她歌中的含义,其中也包括刚刚走近的武丁。武丁个人的心境已经完全沉醉在婉转的竹瑟声中了,他没有余暇去仔细品味歌词,即便那与他此刻淡淡的哀伤原本便是相通的。

啬女一边歌唱,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却始终找不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机缘真是非常凑巧,武丁恰在两天前看中了祝争的才华,想要提拔这个出身并不高贵的年轻史官,但在此之前,先要好好测试一番。为此,祝争斋戒沐浴三天,准备迎接君王的考核——若非相关自己的前途,他是不会错过玄鸟之节与啬女相拥的机会的。

这数年来,非止玄鸟之节,就算平常的日子,他也会经常编造理由离开自己的妻子,潜入玄鸟之祠去和啬女幽会。对于玄鸟之祠里的巫女们来说,这已经不成其为秘密了。

然而玄鸟之节终究是最重要的,那是祝争第一次在非宗教仪式上拥抱并非自己妻子的女性,更重要的是,拥抱神智彻底清醒的啬女的日子,那也是啬女第一次记住祝争的相貌和姓名的日子。

如果没有武丁一时心血来潮的诏命,祝争肯定在黄昏前就赶来玄鸟之祠了,然后他和啬女就会早早地躲到人流罕至的某个树丛中去,使其他那些垂涎啬女美色的贵族青年望穿双目,捶胸顿足。然后武丁或许会在玄鸟之祠中随便找一个并不讨厌的女子春风一度,如果对方恰好不是巫女,而是一位贵族小姐,还有机会进入王宫,成为衣人君主的侧室——当然,那种可能性并不很大。


正当武丁站在人群的外围,静静聆听这名穿着朴素的巫女的演奏,同时恨不得立刻显露身份,把那些不懂得欣赏艺术、仍在喧哗吵闹的青年贵族都拉出去砍头的时候,守门人带着一名奴隶来到啬女的身边。奴隶虽然穿着整洁,经过之处,贵族们还是纷纷侧过身去,生怕衣襟相擦,会沾染上什么晦气。奴隶恭敬而简洁地传达了主人的歉意,啬女失望地放下竹瑟,同时也丧失了继续演唱下去的心情。

祝争不会来了,她必须另外选择一名男子,并且去忍受对方的拥抱,如果是平常日子,还能找种种理由躲开,但在玄鸟之节里,那是无可逃避的命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为自己经过那么长时间还未能安于现状而感到惊讶——她还能期盼一些什么呢?难道期盼祝争娶自己回家吗?祝争已经有了正室的夫人,而多纳一名侧室,以他的家庭财政状况来说,就算能够如愿,也要在三、五年以后……

自己真的在憧憬三、五年后离开玄鸟之祠的那一天吗?经历过了那么多,早就很清楚命运总不以人的主观意愿为转移,或者不如说,总习惯于悖离人的愿望吧。期盼越深,往往失望越大,自己还有什么可盼望的呢?如果真的有所憧憬,那还不如憧憬昔日恋人的出现吧,如果来已经当上了中级的史官,或许他会前来大邑商办事,或许他会进入玄鸟之祠……虽然只是无端的妄想,也未必就比对祝争的信任来得更为渺茫。

其实,祝争也只不过是自己往日恋人的替代品而已,啬女这样想到,既然如此,不如再找一个祝争的替代品吧。

啬女的目光再度扫过眼前众人,扫过那一张张期盼的、贪婪的面孔。当她的目光从最外圈的武丁身上划过的时候,并没有作丝毫停留。

已经七年过去了,两人的相貌都改变了许多:武丁从一个下巴光光的乡下青年,变成了须长及腹、不怒自威的贵族(当然啬女还不知道,他竟然已经成为衣人的君主了);啬女则变得更加成熟,更加艳丽了,她能用柔媚的眼神去引诱所见到的每一个男子,而不再是只会腼腆扑到恋人怀中的少女……

啬女最终选择的并非武丁,而是耿麋。以耿麋的美貌来说,入选本是情理中事,许多贵族男子都把嫉妒、愤恨,然而却又无可奈何的目光投向茫然不知所措的耿麋。耿麋虽然并未成婚,对于男女之事也并非懵懂无知,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陪伴和保护君主,而非幕天席地,去享受凭空得来的片刻欢愉。

武丁对此倒并不在意。是的,啬女几乎拥有整个玄鸟之祠中最辉煌的美丽,但对于一个心中正存想着久远的恋爱故事的男子来说,对于一位任何美色都可招之即来的君主来说,那也并非是无可放弃和替代的美丽。他微笑着轻拍耿麋的肩膀,然后转身打算再去别处转转。

然而耿麋却不能如此轻易地接受君主的祝福。即便君主抱上了某个女子,钻进隐蔽的树丛里去,他也必须潜伏在不远处,警惕地观察四周的动静,更何况撇下君主,自己去享受欢愉呢?心思灵巧的他,早就从刚才武丁望向啬女的目光中,看出了君主对此女颇有欣赏之意,于是似乎是很自然地就把啬女伸过来的手,转而交到了武丁的手中。

武丁感到有些错愕,但很快就接受了臣子的好意,啬女对此却大感惊怒。虽然就名义上来说,巫女作为侍奉上帝和众神的女性,有权力挑选自己喜爱的男子欢好,但实际上也经常会有因金钱和权力的高低而把巫女抢来或者推去的情况出现,只是啬女近两年来已经很少遭遇过类似窘境了。这几乎是一种侮辱,即便不是对上帝和众神的侮辱,也是对巫女本身的侮辱,虽然啬女明确地认识到这个长须男子要比自己选中之人身份更为高贵。

面对仪态如此高贵的男子,作为巫女的本能,再加上历经坎坷后习惯的自我保护,她不能拒绝耿麋的转赠,她只能报复性地希望利用言语来挫伤这名男子的自尊心,从而为自己带来一些其实并无意义的快感。她很自然地首先询问武丁的姓名,然后就准备从记忆中搜索出自己所拥抱过的,哪怕只是见过面的身份更高贵的男子,假装并无恶意地从各个角度来和对方相比。

这种花巧并不足以使对方知难或者知耻而退,但足以使对方惭愧甚至是愤怒,而嗇女就能从这些负面情感中汲取自己所需要的虚幻的享受。她一直被他人所伤害,但是现在她想要伤害他人,或许只有这种动力,才是支撑她存活下去的真正动力。当然,她的这些努力对武丁来说,根本是毫无用处的。

武丁当然不能直承说:“余一人是衣人的君主。”敏锐的他看出了啬女目光中的愤怒和促刻,但也不能说:“上帝之下,诸神之下,先公、先王之下,那就是余一人了,更无凡人能比余一人高贵。”他事先没有完善的准备,没有为自己编造好假名,听到啬女的询问,愣了好一会儿,也只能笑笑说:“不管你是否期望我的拥抱,还是就此分手别往,问名字都没有意义啊。”

霎时间,一句熟悉的话语隐约在啬女脑海中想起——“不管将来能否回复我应有的地位,还是就老死在这穷乡僻壤中,要名字都没有意义啊。”朦胧中,她似乎又回到了洹水岸边那个贫瘠的小村庄里。当然,时光的流逝,相貌的改变,甚至因为三年不语而造成的声线的改变,啬女是不可能把眼前此人和自己思念的爱人立刻划上等号的,她只是因此而心中徒然翻起柔情的浪花,从而浇灭了惊怒愤恨的、想要伤害他人的火苗。

啬女缓缓地垂下头去,任由武丁牵着她细嫩的手,两个人随便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慢慢走到了浍水岸边。这里远离人群,远离篝火,只偶尔在草丛中可以看到紧拥在一起的青年男女的身影,他们的肌肤在月下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有一段时间,两人沉默不语,全都沉浸到各自的但也是统一的回忆中去了。也是这样仲春的夜晚,也是这样明亮的月光下,也是在缓缓流淌的河岸边,如此情景,浍水和洹水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其实浍水和洹水有什么区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的人已经不同了呀。两人几乎同时这样想着,然后骤然从回忆的幻梦中苏醒过来。他们发觉已经走到了一株柳树下面,四外空旷无人,只有隐约嘈杂的声音从远远的篝火边随风而来——当然,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隐藏着的耿麋警惕的目光。

啬女忽然想到,人生不就如同是一场梦吗?七年前,当自己还依偎在爱人臂弯里的时候,何曾想过会有今日,会有今晚,会有那么多的苦痛和屈辱在等待着自己?既然本就不过是一场梦,那么不如让这梦变得更美好一些,更贴近自己念兹在兹的往事。想到这里,她似乎是无意识地松开了武丁的手,她转到了柳树的后面……

武丁和想法和啬女仿佛相似,但就他本人来说,应该不会希望抛弃现在的权力和享受,回复到七年前的贫穷生活中去,即便那时身边有所爱的人,有柔美的嘴唇,有热情的吻。他只是暂时性地想做一场荒唐的大梦,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摘下一枚柳叶放到唇边——已经多久了?自己没有再吹奏过那“凤鸣”之音……

“凤鸣”之音并没有吹响,因为恰好在这个时候,啬女突然从柳树后面探出头来,就象七年前在洹水岸边等待自己所爱的男子一般。于是,他们互相看到了对方的动作,更重要的是,看到了对方脸上的表情,如此熟悉而又如此久远的表情,他们看到了自己少年时代才燃烧过的,此刻早已化作一缕青烟飘散的热爱……

分别了七年的恋人,终于再度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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